乡谣 黄国荣著

四零

  二祥扶着桥栏站在汪家桥的桥上,已经是第二天中午。

 二祥喝了那一碗半胡萝卜糊粥,没再在那人家停留。走过两个村,日头就下了山。天暗 了 ,二祥的肚子又饿了。二祥站在一个村子的村头犹豫,肚子告诉他没法再赶路,他也不能跟 人家借宿,他的眼睛盯住了场院上的那个草垛。好在天没暗村上就早见不着人,他一头 钻进了那个草垛。这一夜倒也舒服,只是饿醒了几次。


 二祥一路走来,远看村庄,村村不见人烟;走近村庄,村村都在出殡。他这才有些明白 ,公安局为啥会放他出来,警察为啥也坐着凳子上岗,轮船为啥停航,村村为啥都在死人 ,原来天下遇上了大荒年,而且荒得没边没沿,不分城市乡村。

 二祥在桥上喘着看村子,汪家桥跟别的村没有两样,也是没一点生气。他下了桥往家走 ,看到了一些还能认得的面孔,但这些面孔都跟木头板一样,没有喜,没有悲,没有乐,也 没有哀,一个个都像没看出二祥是个人,都顾自在村子的窝垛角里靠着稻草晒日头。村上人 的眼睛其实都看到了二祥,也都认出他是二祥,可没有一个人跟他打招呼,好像二祥从来就 没离开过他们,这一年多一直与他们朝夕相处。 二祥看到那一张张面孔都皮贴着骨头,都 生着一双饥饿的眼睛,除了那一双双眼睛放射着饥饿的光芒外,那些脸上再没一点属于人的 表情。二祥自己也已经体会到,尽管笑一下,哪怕是拉一拉嘴角并不需要费多少力气,但力 气对他们来说,太宝贵太缺乏了。二祥自然也乘机省下了见面的话语和招呼,既然大家都这 地步了,他何必去多此一举呢?

 二祥走近他们,他在张兆庚旁边的稻草上坐了下来。二祥用眼睛把邻居们扫了一遍,他 看到了林春娣,还有他们的儿女,二祥盯着清早看了一会儿,这小子瘦得连头都扛不动了, 脸 黑得像乌龟皮,活像在哪本画书上看到过的非洲人。二祥看到清早这张脸,心里稍许有了一 点宽慰,他想到了正中,正中要是活着,也免不了受这苦,受这种苦比死好不了多少。二祥 还看到了张瑞新,还有张瑞新的老婆,还有菊芬大嫂、雯雯、盈盈和楚楚。楚楚的眼睛二祥 不敢看,小丫头饿得已经不像人,倒像是坟洞里钻出来的鬼。二祥感觉到她肯定是活不成了 ,但他不能说。二祥没看到韩秋月,也没看到大吉、四贵、菜花和三姆妈。二祥累了,合上 眼休息起来。

 "做做好事,把过年的米粉弄回来吧。"

 二祥听到一个像从地底下传来的声音,睁开眼,看到张兆庚的嘴在动。二祥想,过年, 现在是过年吗?米粉,谁的米粉?

 "二祥,你过来。"

 二祥转过头去,像是张瑞新在叫他,二祥看了看张瑞新,张瑞新头枕着稻草躺在那里。 二祥爬到张瑞新旁边。张瑞新挣扎着坐了起来,他把裤筒往上拉了拉,让二祥看他的腿。 二祥看到了水萝卜一样的腿,小子还挺胖的,胖肉里盈着水。张瑞新用一根手指按自己的腿 ,他的腿竟跟小孩玩的烂泥巴人一样凹进去一个瘪凼。那个瘪凼凹进去之后再也鼓不起来。 二祥问这是怎么啦。张瑞新说,饿的,村上人有两种病,一种是浮肿病,一种是消瘦病。浮 肿病更危险,浮肿了要是再消瘦,死期就到了。他让二祥看张兆庚,说张兆庚浮肿后已经在 消瘦了。

 二祥说:"要是那一船米不烂掉,放到现在,好救活多少人。"

 "老天在惩罚我们。过年一人分了八两米粉,咱们队一百三十二人,一共一百零五斤六 两, 没有人有力气把米粉拿回来,今日是大年夜了,再不拿回来,村上人年初一也没东西吃。你 还有点力气,你去把米粉拿回来吧。我走不了路了。"张瑞新一边说一边喘。

 二祥说:"今日是大年夜了?我也没力气,一百多斤,我一个人是拿不回来的。"

 张兆庚听了,闭着眼睛在说:"行行好,去拿回来吧。"

 "求求你们了。"

 "行行好,积积德。"

 晒日头的老老少少都在求。

 二祥不敢看那些眼睛,他站了起来,没说去拿,也没说不去拿,他离开那些晒日头的人 ,朝高镇走去。

 二祥不晓得喘息了几次才走到三富的办公室。三富究竟在镇上,又在粮库做事,他不像 村上人那样瘦,也不似村上人那样黑。三富见了二祥,有一些意外,他站起来扶二祥坐下, 给 二祥倒了水。二祥说你别倒水,有吃的东西给我点吃的。三富就有些为难,顿了顿,从抽屉 里拿出一小块炸干油的花生饼。二祥接过饼,啃了一下没啃动,这饼真硬。三富说他太急。 二 祥是太急,咬得太大,他就咬小一些,啃下来一小块,嚼着挺香。二祥啃着花生饼说,你自 己有吃就不管村上人死活了,明天年初一,他们连顿糊粥都吃不上。三富说,村上的米粉早 分好了,他们不来拿怪谁。二祥说村上没有一个人能拿动这米粉,他就是来拿这米粉的,他 让三富跟他一起把米粉抬回村里。三富又有些为难。二祥说,你要是不跟我抬回去,村上有 不少人就过不去这年,起码是楚楚和张兆庚就过不去,三姆妈还没见,也不晓得啥样。三富 答应跟二祥把米粉抬回村去。

 三富临走又回去拿了一小袋东西放到箩里。二祥问是啥。三富说一点米糠,拿回去给娘 吃。二祥说,你在粮库,不会拿点米去?三富说粮库早空了,剩下的一点米,连镇上一人一 天 六两都供应不了了,连公社书记都休想随便拿到粮库的一斤米。二祥说那你怎么没见瘦。三 富说要说好处,能弄点米糠和麸子填填肚子。

 二祥和三富把米粉抬回村,天已断暗。张瑞新让韩秋月在食堂里点着灯分。二祥看韩秋 月也不像别人那样瘦,那样黑。荒年饿不死火头军,说不定她多吃多占村里人的粮。

 听到来了米粉,村上人一个个从床上爬了下来,拿着盆碗来分米粉。让二祥奇怪的是有 的人家全家人都来了,一人拿一样家什。张瑞新也是他称他的,他老婆称她和孩子的;张兆 庚 跟他老婆也分着过,他的大儿子张光宗蔫头蔫脑地拿着一个盆,他跟娘老子也分着过,还 没 成人就怕让爹娘占他的便宜。二祥在食堂里看到了三姆妈和周菜花。三姆妈和周菜花也 分着过,三姆妈瘦得也没了人样。三富帮她称了米粉,拿着一小袋米糠送他娘回家。二 祥 问周菜花四贵到哪去了。周菜花说他扔下她和孩子跑江西去了,说那里有饭吃。菊芬倒还是 把一家人团在一起过。二祥问大吉怎么没见。菊芬告诉他,大吉自己一个人在学校过,他一 天有六两粮供应。二祥一听,没想到大吉这个教书人会这么自私,不让自己的老婆孩子沾他 的光。人到了生死存亡关头,原形都露了出来,这时的人才是赤裸裸的人。

  村里仍旧吃食堂,一人一天只供应一两六钱米,食堂一天吃两次米糊汤。各家各户又 都有了锅,自己弄些野菜、野草和树叶煮着充饥。二祥没有锅,只能到菊芬那里做。菊芬跟 他说,这八两米粉只能打点糊汤喝,要是做团子一顿就吃光了。菊芬抓给二祥一把绿东西。 二祥看是胡萝卜秧子。菊芬说切碎了,打在糊汤里吃,能撑饥。

 二祥躺到自己的床上,他想做一件事,他明天要去找大吉,他要跟他论论理。

 二祥走进学校,闻到了一股粥香。二祥追着香气往里走,粥香来自大吉的办公室。这间 办公室现在成了大吉的书房兼宿舍。他还挺会布置,进门半间屋,放一张写字台办公,生一 只煤球炉,炉子好烤火,也可以做饭。两个书架隔出半间做睡房。二祥进去时,大吉正跷着 二郎腿坐在写字台前喝白粥。

 二祥进屋,大吉一愣,惊奇地问:"你怎么回来了?"

 二祥说:"你是不是盼我死在牢里?"

 大吉说:"你死牢里对我有啥好处?只是没想到,对不起,我只熬了一碗粥,没有你吃 的。"

 二祥有些气,在另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他没有立即说,把两条手臂交叉着搁在椅背上 ,再把下巴搁在手臂上,看着大吉喝粥,不晓得为啥,这时候,他一点都不馋大吉的粥。大 吉也不管他,埋头唏里呼噜把粥喝光,仿佛怕二祥抢。

 二祥看着大吉喝完粥,看着他洗了碗,看着他坐到了椅子上,等大吉问他找他有啥事, 他才开口。他之所以这样,只是为了省点力气,大吉一边喝粥,他一边说事,是很费力气 的。

 "白粥挺香吧?"

 "要晓得你来,我就多熬一碗了。"

 "你别骗鬼了,你能生这种心就不会丢下老婆孩子一个人躲到学校里。"

 大吉有些尴尬。

 "你是咱汪家最有学问的人,公公、爹爹都夸你最有出息,你的学问原来是狗屎,连狗 屎都不如,你连狗都不如,狗都不会丢下自己生的小狗崽不管。"

 "我也是没有办法。我每天还要上课,我要跟他们在一起过,我早就饿死了。"

 "楚楚是不是你生的?你日出的孩子不管,你不会把那东西射壁上,当初惬意了,如今 有苦你不管了,你的心是铁做的吗?"

 大吉任二祥骂,一声不吭。

 "一个人要有良心,你自己日日有粥喝,她们连米汤都喝不上,你这粥喝得有味道吗? 天地良心啊,老天爷怎么看不到你这样的狠心人!"二祥说完就走进大吉住的地方,他想找 他的米。

 大吉急了,赶紧跑进来。二祥已经找到了那个米袋,里面有两斤米,他拿着就往外走。 大吉扑上来抢,抓着米袋子不放。

 "二祥你放开,我就这二斤米了,过两天我再买了米,我给她们送一些去。"

 "不行。"

 "你都拿走了,我不是也要饿死吗?"

 "那也得分一半。"

 大吉的手就软下来。二祥拿过一只碗,从米袋里挖出一碗米给大吉放桌上,拿着米袋就 走。

 "不止一斤!"大吉在后面说,"你他妈不要从中揩油!"

 中昼大吉躺在床上困觉,他听到有人走进屋。他问是谁,进来的人没有理他。大吉下床 走出来,见跨进门的是菊芬。大吉警惕地问:"你来做啥?"

 菊芬从胸脯里拿出米袋子,把米袋放到大吉的写字台上,说:"二祥不懂事,你要教书 ,你不能饿,米留着你吃吧。"

 大吉有些内疚,他以为她也是来抢米的。他走过去拿起米袋给菊芬,说:"不是二祥来 要的,是我让他捎回去的,我这里还有米,你拿回去熬点米汤给楚楚喝吧。"

 菊芬想哭,可她眼睛里已经流不出眼泪,她说:"楚楚太小,她怕是熬不过去了。"

 大吉有些感触,说:"你就快点回去熬点粥给她吃吧。"

 菊芬把米袋塞进胸脯里,这年代,女人们早都没了胸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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