骚动之秋 /刘玉民 著

五十六


    钟家店忽然住了嘴。他似乎这才明白过来,在这里、在这些人面前,任你说破天讲破地,也全然是满嘴抹石灰,没有丝毫意义。
   
    “说呀!怎么不说啦?我到挺想涮涮耳朵!”见钟家店不言语,岳建中这才一拍肚皮,开了言:“不错,钟家店说的这些都实有其事。工钱是少发了一点,干活时间是长了一点,打打骂骂的事也有过一点。行贿送礼、花天酒地嘛,我看改成别的么巴子词儿也行。法的么子斯嘞?你干脆叫稀特属、蒋光腚得啦!可你这是在我的地面上,在我的场子里,我就是这么个章法!你不愿意干滚蛋哪!三条腿的驴找不着,两条腿的牲口遍地是!你他妈的告黑状!我操你祖宗三十八代,外加姥娘丈人二十四辈!我……”
   
    岳建中活象一只从茅厕坑里爬出来的狼狗,满嘴喷粪,从头到脚散发着熏天臭气。
   
    工人们又一次低下头。钟家店不由自主地攥紧拳头,两眼里“哧哧”地就要喷出火来。这似乎正是胡强等待的,他向两个“武术教练”递个眼色,那两人立刻做好了出击准备:只要钟家店一回骂或一举手,“扰乱公共秩序和正常生产生活秩序” 的罪名便成立了,他们也便可以一展身手了。
   
    钟家店终于强自忍住了,紧攥的拳头松开,只把倔犟的脑壳昂向屋顶。——失望!胡强和那两个教练好不失望!按照岳鹏程给他们制定的“安内攘外”的方针,对于大桑园之外的人,只要构不成“现行”行为,他们是不能显示才能的。
   
    岳建中显然也很不满足。为了弥补这种不满足,他断然宣布,把钟家店和另外三个“海阳帮”全部开除,驱逐出场,限令半小时内,必须离开大桑园这块地面!
   
    会议应该结束了。胡强在岳建中耳边嘀咕了一句,岳建中忽然记起似地,点着名儿把石硼丁儿叫起来,手一指:
   
    “还有你,开除!”
   
    石硼丁儿瞪圆两眼,嚷:“我没犯错误!”
   
    “散会!干活!”岳建中睬也不睬,发布着指令。
   
    石硼丁儿被从国艺场办公室赶出来,顺着果园的小岗子,朝向马雅河那边胡乱地溜达着。两年前因为交不上四百元集资,他被迫从中心小学退了学。那时他九岁,母亲还活着。母亲四处奔走想把他转到别的学校,哪怕只读完高小。但人家一听是 “告状专业户”的儿子,只有摇头。如今兴的是“公办民助”,哪个学校肯因为多收一个学生,得罪威名四扬且热心赞助教育事业的财神爷岳鹏程?果园那年挣下的几个钱,早被石街保四处告状折腾光了,九岁的儿子成了无业游民。母亲一口气没上来,过去了。石硼丁儿真的成了山中那任凭风吹雨打日头晒的、小不丁点儿的石硼丁。他夏天下河摸鱼,上山照马拉猴①,烧了填肚皮;冬天把抠老鼠洞、套兔子当作职业。这使他同论岁数能当他爷爷的彭彪子囗下了伙计。去年因为市里来人处理石衡保上告的事,为了争取个主动,岳鹏程吩咐岳建中把石硼丁儿收进园艺场,当了“正式职工”。一年里他拿最低的工钱,出的力比大人也不少。然而他还是被开除了,连一个起码的搪塞人的借口也没用,就被开除了!
   
    ①蝉的一种,因叫声为“马拉马拉猴——”而得名。
   
    “这些王八羔子不得好死!”
   
    他忍着巨大的仇恨和哀伤,瞅准胡强、岳建中那帮家伙滚毬蛋了,发了疯似地跃上一棵苹果树,又折又打,把成熟的果子摇落到地上。一棵树摇得差不多了,又跳上另一棵树……果子摇落满地,他跳下来,用脚踢,用手扔,用石头砸,把果子搞得稀烂八糟,四处皆是。他恨没有摸一把斧头揣来,把满坡的果树砍他个稀里糊涂!他恨太阳悬在天上,不能瞅准机会朝胡强、岳建中头顶砸黑石头;或者放一把火,放一把毒药,把那两个坏种烧死、药死!不,不只是那两个坏种,还有岳鹏程那个狗杂种!还有这个狗屁果园和这个黑古隆冬的狗屁世界!……
   
    石硼丁儿摇了不知多少棵树,折了不知多少根树枝,砸烂了不知多少苹果;突然,他停止了这一切动作,扑到地上哇地放声大哭起来。泪水和鼻涕在干燥的地面上播下了种子——这也许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一次播种,在他幼嫩的心田中,必定会结出坚硬的果实,并且极有可能成为他漫长生命旅程上的一个起点或源头。
   
    就在半个小时前,石硼丁儿还不理解自己父亲的行为;现在他理解了,而且觉得父亲太无能、太懦弱。就在半个小时前,石硼丁儿脑子里还存在着一片充满阳光、长满花草的绿洲;现在绿洲消失了,变成了一片沙漠。就在半小时以前,石硼丁儿还为自己劲儿大、本领大沾沾自喜;现在他觉出自己是那么熊、那么可怜,就像一只挨了踢只能鼓一鼓肚皮的癞蛤蟆。……
   
    他终于抹干眼泪,挺起瘦小的腰板,沿着马雅河宽长的大堤向前走去。他心里拿定主意:他要去城里找到父亲,同父亲一起到少林寺去,拜海登法师和李连杰为师,学一身霍元甲、陈真那样的功夫再回村里来。让那些坏种见了面儿就得下跪磕头!(跟电影上的那个样儿!)下跪磕头也还得让他们尝尝醉拳或者三节棍的滋味!
   
    马雅河的水变清了。清清流淌的河水里,映出一个英俊少年的身影。
   
    “溜溜溜……”“叮铃铃……”
   
    一阵沙哑熟悉的嗓音,一阵清脆好听的铃响,使少年的身影凝住了。他情不自禁地朝响声那边张望,随之一阵小跑,向大堤一边的柳树林子跑去。
   
    长满河曲柳树的林子里,两棵柳树之间拉起一条十多步长的铁丝。铁丝上串一个铜环,铜环上系一条尼龙细绳,拴在那只老鹰的腿上。彭彪子手里拿着一只露出鲜肉来的死鸟,他把死鸟朝向老鹰,站到铁丝这边,“溜溜溜”唤几声,老鹰擎着翅膀,抖着牵在尾根上的铜铃,带着铜环扑到他面前来;他又站到另一边唤几声,老鹰又带着铜环扑到他面前去。他十分吝啬,直到老鹰飞过来飞过去几次,急得眼珠发红、翅膀抖个不止,才肯把那只死鸟的肉割下一点点,喂到鹰肚里去。
   
    石硼丁儿瞪着两眼看得出了神儿,问:“彪子叔,你这是做么个呀?”
   
    彭彪子“溜溜溜”又是一阵唤。唤过,得意地说:“小毛孩儿,懂个屁事咧!这叫唤溜!”
   
    他跑到另一边又唤,又说:“看,听唤不?鹰不听唤,不飞了个毬!”
   
    他大概唤得累了,把鹰擎到手上摸了摸,让它踏到一根粗老的柳枝上,自己仰着身子,躺到满是杂草树叶的地上。
   
    石硼丁儿觉着老鹰好玩,上前想要逗弄逗弄。彭彪子一声喝:“小兔崽子!不要命啦!刚喂了垫,眼珠子也能给你抠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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