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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一回到家中,有些坐立不安。公园里的事让她感到十分为难。她想,这差不多是几十年来她碰到的唯一道德问题。她甚至觉得如果碰见的是自己丈夫与别的女人在一起,也许会容易些,至少她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现在她完全没了主意。告诉吴曼,她不知道会引发什么样的后果,同时她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告诉,别人遇到这样的事都是怎么应付的?大多数是不告诉当事者,但却四处传扬。这种做法是王一所不耻的。她承认,吴曼并不是她十分知心的好朋友,如果她是自己的好朋友,也许在公园的当时,她会走过去指责贾山,而且毫不犹豫地告诉吴曼。
  王一坐在起居室的沙发上,为自己沏了一杯茶,她忘记了康迅的信和她自己的感情波动,贾山的所为对王一触动太大,她不能理解这一切,憎恨这一切:男人有了外遇之后,回家与妻子吵得一塌糊涂。她觉得后者比前者更恶劣。想到这儿,她很同情吴曼,但她还是没有勇气将她看到的事告诉吴曼。
  电话铃声响了,打来电话的人竟然是吴曼。
  “你在哪儿?”王一连忙问,她想此时吴曼正在接近那棵老柏树。
  “我在家。”听吴曼这么说,王一松了口气。“你晚上有事么?”
  “没什么事。”王一说话时,才看见压在电话机旁边的便条,是丈夫留下的。“等一下,”王一说完瞄了一眼条子,“对,没事。我刚才看见初石留的条子,他临时有事去龙城了。”
  “那太好了,来我家吃晚饭吧。给小约留个条儿,让她放学也上来吃,你就别做了。”
  “好吧。”王一答应了。
  王一被吴曼让进屋之后,马上觉到周围有些异样。她仔细看看,发现是厨房与厅房之间铝合金玻璃拉门上的玻璃被打掉了。吴曼阻止王一脱鞋,她说,进这个家的人永远都不要再脱鞋,因为地上不知道有多少隐藏起来的碎玻璃。王一听她这么说,才发现厅房与起居室间的拉门也是如此。
  “什么时候?”王一问。
  “上午。”吴曼满不在乎地说。
  “为什么?”
  “为了进出方便。”吴曼口气依旧,王一猜想吴曼故意表现,以此掩盖内心的痛苦。
  王一不忍心穿鞋踩在吴曼家的地毯上,但吴曼执意要她这样做,她说,除了上床,任何地方都不必脱鞋。王一说,这让人感觉世界末日到了。吴曼说,世界末日也许真就不远。谁能肯定自己皮囊下没有癌细胞?
  “你要是能相信我,就跟我聊聊,”王一和吴曼分别坐进对面的两个沙发中,“也许比憋在心里好些。”
  “我当然相信你,其实我一直想跟你处个好朋友,但我总觉得你不容易接触。说真的,我有点自卑,你们三个人都是学文的,而我是学医的,除了手术刀,我不如你们懂得多。你看我平时大呼小叫的,其实都是不自信的表现。”吴曼一口气说了很多,让王一很感动。
  “以后你可别这么想了,我这人不太爱交往,但也不自信。”王一转了话题,“你和贾山到底有什么矛盾啊,为什么总这样吵?”
  “我们自己也不知道。每次吵架都是为鸡毛蒜皮的小事。”
  “不能谈谈么?”
  “能谈,有时一谈谈一宿。谈好了,就觉得两个人好得跟一个人似的,以后永远都不会再吵架了。不出三天,因为屁点儿事,又吵了。”
  “性格合不来?”
  “我不知道他怎么想,我觉得也不是这个问题。我们情趣相投,喜欢玩,喜欢疯,喜欢开玩笑,喜欢吃一样的东西,反正我挺喜欢他的性格的。要是性格不合,我们在床上也不会那么好。”吴曼说的时候十分淡然,好像在谈论她妹妹的婚姻,这多少有点让王一吃惊。
  “你们的生活很有激情。”王一说。
  “对,但激情又能维系多久?”吴曼说,“激情就像新鲜水果,也会腐烂。”
  “怎么了?”王一问这话时觉得自己有点虚伪,明知故问。
  “我从没对人说过,一年前,贾山就向我提出离婚了,我一直没同意。”
  王一等着吴曼说下去。
  “我也不知道当时为什么不同意。我问他是不是有别的女人,他说有过,但现在没有。我告诉他,他跟别的女人怎么样,我不管,但不同意离婚。我不离婚,他就得做我丈夫,尽丈夫的责任。他也没反对,我们这样过了一年,他也不反感我,一切好像也没什么变化。我甚至怀疑他说的那些女人,不过是幻想。”
  王一觉得开始把握不好吴曼的感情基调。她继续认真听她说。
  “其实,我说得轻描淡写,提离婚和从没提过离婚,对感情而言绝对是有变化的。我还是很恼火,也挺恨他,但不想离开他。后来,我们科的王大夫,是个男的,跟我年龄差不多,也结婚了。他跟我谈过一次,他是想提醒我注意自己的状态。他说,做医生总是神情恍惚,迟早要出事儿的。贾山从没给过我这样的提醒,他甚至很少过问我的工作。所以我有点受不了这样的提醒。我当时就哭了。他问我怎么了,我简单说了我的状态。他给我出了一个主意,他说我迟早都得做出决定,我说不知道该怎样决定。他说我缺乏一个准绳,去衡量这个婚姻是否具有保留价值。他要我只凭一点去衡量,看丈夫是不是尊重我。”
  “他没说是不是爱?”王一问。
  “他说,爱跟婚姻没关系。”吴曼停顿一会儿继续说。“这家伙可真是把我给‘提’醒了。我花了一个月时间苦思苦想,结论是贾山根本不尊重我。”
  “你能保证这结论下得不草率?”
  “有什么草率的?事实比什么都有说服力。我发现,咱们家不要脸的事全是我去干。比如说,求人办事了,跟邻居借东西了,跟人说小话了,数不胜数。有一次,我们去听室内音乐会,票卖完了,他让我站门口堵剩票,他他妈的跑一个旮旯儿抽烟去了。还美其名曰,女的好办事。票堵到了,可那场音乐会我怎么听怎么不是味儿,现在我才明白,我那时觉得不对劲儿,就是因为没发现,让人当傻瓜用着,自己还没发现。再有什么逛商店时,给我开个门儿,坐公共汽车给我让个座儿,诸如此类吧,这类事不能说没有,不过稀少得跟珍稀动物似的,今天我还能举出一两个例子,真说明我记忆力非凡。还比如,去什么地方玩,我想去他不想去,那肯定去不成;他想去我不想去,最后肯定去了。他想去,他也会说,三说两说,也不知道从他几姥姥那找来几条人都听不懂的理由,让我觉得不去不好,不去非常不好,迷迷登登地就跟他去了。他要是不想去,他就能让我觉得坏人才去呢。最后还加上一句,要是你真想去,我陪你。我现在回想他这样说话,就能听出弦外之音了,就跟说,你要真想当坏人,我也拦不住你。我智商肯定高不了,这么明显的事,我这么大岁数才绕过来弯儿。我想,也许学什么的也斗不过学文的。”
  “你也别太绝对,也许别的方面能……”
  “能什么呀?”
  “也不能太在意小节。”
  “为什么不能!我就是在意小节在意晚了。飞来一颗子弹,他能替我挡住?就算他能替我挡住,这类事,一辈子有一回没有?况且,他还许把我推到前面挡子弹呢?古人就说,干不了小事的人,也于不了大事。哎,你说,王一,谁家过日子总有大事啊,今天着火了,明天撞车了,哪有啊?!”
  “你觉得他爱你么?”
  “不尊重我怎么能爱我?!”
  “你说的,还是那个王医生说的?”王一问道。
  “他说的。”吴曼老老实实地回答。
  “他是不是喜欢你啊?”
  “不可能!”吴曼果决地说,“他这人冷血,他连自己都不喜欢,我保证。再说,就是他喜欢我,我也不会动心的。要是这世界只剩他和贾山,我宁可守着贾山。那家伙体温肯定都比别人低。”
  “看来,你也想明白了,你打算怎么办?”
  “离婚。”
  “你跟他提了?”
  “对,这就是结果。”吴曼说着指指那些没玻璃的拉门。
  “他砸的?”王一奇怪,“他不是先提出离婚的么?”
  “我也帮他砸了,互相尊重呗。”
  “你们呐!”王一慨叹,“我从没见过你们这样的!”
  “行了,去他妈的吧,总说这些多没劲,咱们弄饭吃,我还有一瓶好酒,Rose,你尝尝,不喝光看,就赏心悦目,颜色好极了。”
  吴曼去厨房弄菜,执意不要王一帮忙。她说,她买的都是“一烹得”,很快就能弄好。王一打开了电视,六点多了,是省内新闻时间。王一大声把正在播放的一条新闻转述给吴曼,市中心医院成功为一个老妇切除重四公斤的瘤子。“长在什么地方了?”吴曼大声问。
  “脖子上。”
  “不简单。”吴曼说着端进来两个凉拌菜。买现成的菜,至少色泽很好。
  王一整理茶几上的杂物,吴曼又回厨房去了。王一被电视中的另一条新闻吸引了,然后她去厨房,吴曼将刚刚炒好的牛肉片盛到盘子里递给王一,王一端着盘子,并没有马上离开。
  “怎么了?”吴曼问道。
  “鼓楼百货商店失火了。”王一说。
  “严重么?”
  “五人死亡。”
  “烧的?”
  “挤的。”
  “天呐!”吴曼又接着炒菜,王一也将手里的菜放到茶几上。她走过去关了电视,坐在沙发上等着吴曼进来,吴曼人还没到,声音先到了。她说,“现在我算是看透了,人呐,不能再跟自己过不去了。”她把两个盘子也放到茶几上,然后又去酒柜拿杯子。“人要是再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就太傻了。你看,除了你自己,这世界上指不定还有多少事要跟你过不去呢?”
  “是啊。”王一感慨地附和着,她想起了康迅和他的信。
  “而人呐,只有一条命。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差别在哪儿啊?差别就在你怎么活这一辈子,有时候还活不够一辈子。高高兴兴,让自己满意过一辈子,还是委委屈屈,让自己别扭地活一辈子,这就是差别。而且还跟别人没关系。高兴还是委屈都绝对是自己的事。你要是打定主意高兴,别人就没法儿让你不高兴。真的!”吴曼说着将插进起塞的锣杆儿软木塞拔出来,发出好听的声音,“呼”,仿佛两股气流向吴曼表示赞同,在空中打个响榧。
  “来,为好好活着,干一杯!”吴曼将酒斟好,递给王一。门铃响了。
  “可能是小约提前放学了,我去开吧。”王一把一口没喝的酒杯放下,去开门。贾山大吃一惊,他没想到会这么爽快给他开门,更没想到给他开门的不是吴曼。
  “是你,”王一很慌乱,她不知道公园里贾山是不是看见了她。“进来吧,这不是你家么?”
  “初石呢?”贾山走进门,随便问了一句。
  “出差了。”
  “你回家干嘛?”吴曼不等贾山说话,立刻严厉地责问。
  “跟你回来的理由一样。”贾山懒洋洋地靠在那些等待玻璃的铝合金框上。
  “少放屁,怎么进来的,怎么出去。”也许,这些“战争的遗痕”提醒了吴曼,为还隐藏在地上的无数碎玻璃碴儿,她不想向贾山表示友好。
  王一很尴尬地站在贾山旁边,吴曼走过去,伸手去拉王一,她的动作吓了贾山一跳,他本能地向后一闪。吴曼将王一拉回沙发“你接着吃,别让人倒你胃口。”吴曼对王一说,然后又说,“君子我做不到,但不动手我还是做得到的,所以你用不着那么紧张。真要是我控制不了自己,跟你动动手,你也有能力把我打翻在地,大老爷们么,怕什么?!”
  “好男不跟女斗。王一你慢慢吃。”贾山说着去了卧室。
  “别总忘不了夸自己,好像谁没见过好男似的。”
  “你少说几句吧。”王一劝吴曼。吴曼大口吃菜,大口喝酒,贾山在卧室里翻东西的声音传过来。吴曼起身离去,王一只好也跟过去。
  “你要干嘛?”吴曼站在卧室门口厉声问道,好像面对一个擅自闯入的小偷。
  “找我的换洗衣服。”贾山故意说得真切,并且着重强调了“我的”“换洗”字眼儿,好像通过对这些字眼儿的强调,就能让吴曼明白,他不打算回来了。
  “你要干嘛?”吴曼果然察觉了贾山强调的用意。
  “换个地方呆呆。”
  “你休想。”吴曼大声说。
  “休想什么?”贾山问。
  “休想拿衣服!”
  “为什么我不能拿衣服啊?”
  “因为这些衣服不是你的!”
  “是谁的?”
  “是我丈夫的!”
  “我就是你丈夫啊。”
  “那你就得睡在我床上,哪儿也不准去!”吴曼笑嘻嘻地说,话音刚落,脸色马上转成铁青。
  “够了。”贾山也正色地说道,“外人面前你这么耍,过瘾是吧,真是可耻。”
  “你比我更可耻!”吴曼声嘶力竭。
  “行了,你们各自都少说几句吧。”王一劝解着。
  “我拿我的衣服有什么可耻?”
  “你凭什么拿衣服?”
  “你要离婚,我凭什么不拿衣服?!”
  “你凭什么都不准拿!”吴曼突然开始不讲道理,她气坏了。“要走可以,净身出户!”
  “为什么?为什么我净身出户?”
  “因为你是男人。”吴曼最后一句话说得十分轻蔑,语调也不高。说完,回到了客厅。王一看着贾山。贾山被吴曼的最后一句话击蒙了。他可能永远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他是男人,就该被人理直气壮地剥夺一切。
  王一对贾山叹口气,因为公园里的一幕,王一也没兴趣安慰贾山。她回到吴曼身边,发现吴曼流泪了。
  门铃又响了,再也没人惊奇。王一和吴曼都知道进来的将是小约。吴曼擦干眼泪,抢在王一之前去开门。
  吴曼扶着小约的肩膀,将她推到茶几上的菜肴面前,然后动手替小约拿下书包。王一阻止她,“我们还是先回家吧。”王一说。
  “干嘛我一来,就马上走啊?”小约说着已经扔下书包。她左看有看,发现了拉门的玻璃都不见了。“吴姨,你们家要重新装修啊?”小约问。
  “没错。”吴曼将筷子递到小约手上,“我发现小约说话,吴姨最爱听。”
  “那是因为我幼稚。”小约又说。
  “这回你还爱听么?”王一问吴曼。
  “得品品味儿。”吴曼说着给小约夹菜。
  “吴姨,你又跟贾叔吵架了吧?”小约问得直截了当。
  “你说这话我也爱听,一点也不虚。就是吵架了。”
  “其实有什么好吵的啊。”小约一边吃一边说,口气也尽量模仿大人,“你们就是没要小孩,才总这么吵的。”
  “胡说八道。”王一先评价了女儿的说法。
  “为什么?”吴曼倒是很感兴趣。
  “生个孩子,忙得要死,洗尿布,换尿布,等你们把孩子养到我这么大,就不会吵架了,忘了怎么吵,你看,多划算啊,有个小孩儿管你们叫爹叫娘,你们还能白头到老,两全其美。说不定几全其美呐,好处数不胜数。”
  王一发现吴曼的眼睛放出一股骇人的亮光。她真担心吴曼脆弱的时候被一个小孩子的胡言乱语打动了。不过,女儿的话,的确也在她心里掀起不小的波澜,孩子有孩子的逻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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