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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四


  那个卖茶的老婆子想着说:“姓徐的?留把山羊胡子……不知道。这一片住着咱河南难民几万人呐。”正说话间,旁边一个卖香烟的胖女人说:“是不是那个徐老先生啊?他留把山羊胡子,前几年在大雁塔摆个卦摊,说话有点开封口音……”

  “对,说话有点快,他现在在哪里?”

  “你到东街找,前两年他在邮局门口摆一个‘代书’桌子,就是这半年不大见他了。”那女人说。

  李麦问明了东大街的方向,向这两个女人道了谢以后,就到东大街去了。

  西安的东大街是最长的一条街道。李麦在街上走着,逐户查看着,都是些布店、药房、照相馆、杂货行,却找不到邮政局。

  她又问了问,人家告诉她再往前走,门口有个大邮筒,那就是邮政局。李麦又走了一阵,果然看见一扇绿色大门,门口有一个邮筒。就在邮筒旁边,放着一张破桌子,桌子旁边却没有人。她问旁边的一个卖丸子汤的女人:“大嫂,给人代写信的老先生是不是姓徐?”卖丸子汤的女人看了她一眼,“对。别人都叫他是徐老先生。”李麦的眼睛亮了,“他如今去哪里了?”“他刚走,可能回家了。”“他家在哪里?”那个女人摇了摇头。

  李麦没有办法,又在别处看了看,只好回到火车站里,找了个墙角躺了下来。

  第二天,李麦起得早,一想,大清早怕碰不上徐秋斋,便在东大街上慢慢转游着,等她走到那个邮局门口时,一眼就看见了破桌子边坐着一个瘦骨嶙峋的白头发老头。他戴着一副黄铜苏腿眼镜,伏在桌子上正在看一张旧报纸,桌子上放着一个破鲨鱼皮眼镜盒。李麦认得这个眼镜盒,知道这就是徐秋斋。可是他的头发全白了,连胡子也变白了,李麦的心怦怦地跳起来。她快走了两步,走到桌子跟前喊道:“徐大叔!……”

  徐秋斋抬起头来,看着眼前站着这个花白头发的女人,有些面熟,却一时又认不出来,他说着:“你是?……”

  “我是天亮他娘!我是李麦……徐大叔,你怎么连我都认不出来了?”她说着眼泪已经扑簌簌地滚落在衣服前襟上。

  “啊呀,天亮他娘!啊呀,天亮他娘!……”徐秋斋直着嗓子大声喊着,用手紧紧地抓住李麦的手腕,两只昏花的老眼睛盯着她哽咽着说,“你……咋会来了?你从哪儿来?……”老头说着嗓子里发出“呵呵呵呵”的声音,也不知道是笑还是哭,两行泪水已经流到了嘴角。

  李麦拿出篮子里的毛巾,替他擦擦脸上的眼泪,又提高嗓门对着他的耳朵说:“从咱老家来,出来已经半年了。都有谁在这儿?”

  徐秋斋说:“嗨!都在这儿。晴,春义,还有小马庄姓冯的几家。”

  “嫦娥不在西安?”李麦急切地问。

  “嫦娥……在宝鸡。咳!说来话长,回去再说。”老头这时神志清醒过来了。他对李麦说着:“你坐着。”说罢,像个小孩似地一路小跑,跑到一个卖水煎包小摊前,买了一大盘水煎包子。又一路小跑着端回来。因为他跑得太快,包子掉在地上一个,他都没有发现。

  李麦喊着:“包子掉了。”他扭头一看,只见一个要饭的小孩.已经捡起来塞进了嘴里。

  包子放在桌子上,他豪爽地说:“你吃吧!”李麦说:“你是给我买的呀?我刚吃了饭。”徐秋斋却执意地命令说:“你吃!别叫凉了。”

  李麦知道这老人的心意,先拣了个焦脆的递给他,接着自己也拣了个吃起来。她吃着苦笑说:“徐大叔,咱们这还是老习惯,见面先塞块馍,好像咱黄泛区的人,整天都背着饥布袋似的。”徐秋斋侃快地说:“这就是咱乡下人的民情厚道。‘人是铁,饭是钢。’人不吃东西哪有力气?连哭都哭不动!”接着他又爽朗地笑着说:“城里客人到家,左一杯水,右一杯茶。肚子里本来就咕咕噜噜唱洋戏了,再灌一肚子水,哪里比得了拿个热馍吃一吃?叫我说,咱农村人最诚实了。”

  徐秋斋收拾起笔砚纸墨,领着李麦回窝棚里去。这时徐秋斋的窝棚已经变成两间了。墙是秫秸搭的,还抹上泥巴,房顶也换作麦秸,严严实实,倒也像个住家户的样子。院子里还种了些扁豆和丝瓜。这时正是扁豆结荚时候,只见满架藤蔓横爬,绿叶掩映,在一串串白花紫花的茎项上,挂满了一嘟噜一嘟噜的嫩豆荚。

  徐秋斋是个爱干净的人,不管住在什么破地方,也要收拾得整整齐齐。哪怕是半块砖头,也要摆得方方正正。用他的话说是:“家贫常扫地,人贫多梳头。”这两间小茅屋,窗格上糊着白纸,墙上糊着从邮局捡来的报纸,特别是那扇木板钉的门上,还恭恭正正地贴了一副对联。这对联是:

  一畦春雨菰儿菜,

  满架秋风扁豆花。

  李麦看了这个“家”的样子,感动地说:“大叔,你还是这么矜持啊,这屋子收拾得多干净。”徐秋斋自负地说:“人不是畜生,就是猪圈狗窝,我也叫它像个人住的样子。”接着他又指着隔壁的小屋说:“晴就住在那个小屋里。她原来在毛毯厂当工人。后来毛毯厂关门了,她就在车站口摆个做活篮子,给人家上袜底。”

  李麦问起嫦娥的情况,徐秋斋叹了口气:“嫦娥来西安的第二年,考上了宝鸡一个‘工业合作社’当工人去了。才去时学织毛巾,后来听说又学做油墨。这闺女走时太小了,她不会写信。

  去年我去宝鸡找了一趟,人家说她们的工厂在双石铺。有一百多里地,还没有车,我只得回来了。”他说着叹了口气说:“唉,天亮他娘,就是这件事,我觉得对不起你。孩子们跟着我出来,我却把她失落了。不过听说这个‘工业合作社’,是孙中山的太太宋庆龄办的,她是一国之母,想着也不会把孩子们流落了。”

  李麦这时才清楚嫦娥的下落。她有点伤心,千行百里来在西安,女儿是见不到了。不过后来她听说宝鸡离西安并不远,就准备到宝鸡去找她。她对徐秋斋说:“徐大叔,我不埋怨你,这样的大灾大难,谁能顾上谁?上月我在渭南裴合那里,我们算了算,咱赤杨岗二百多户人家,哪一家不是父南子北,妻离子散?

  光是现在知道已经满门死绝的,就有一百多家。裴合家十七口人现在死剩了九口:他弟兄三个带着孩子逃出来了。他爹他妈留在老家。他妈是个瞎子,就在咱们逃到寻母口以后,他爹把他家堂屋的檩条拆了两根,到渡口换了两个烧饼,回来让他妈吃。他妈还说:‘咱俩一人吃一个。’老头说:‘你吃吧’瞎老婆把两个烧饼吃了,老头一下子把老婆推到河里了。当时有人要跳下河去救,老头喊着说:‘你们谁救上来谁养活她,这样死了少受点罪。’就在这天夜里,老头吊死在他家的老槐树上了……”她接着叹息地说:“人,真是连一根柴禾棒都不如。就拿咱后街这十来户人家说,海老清饿死了,运来婶子淹死了,裴合他爹他妈死了,裴旺叫抓兵抓走了,媳妇也没有下落,长松家两个大闺女都卖了。申奶奶在逃荒的第二年就跳河死了,死前还朝咱赤杨岗的方向磕了几个头……”

  徐秋斋眼里涌出了几颗浑浊的泪珠,“唉!大劫大难啊!天亮他娘!你知道吗?蓝五也死了。他是上吊死的……”

  李麦很激动:“咱逃出来的人,没有一家人是全的。过去老人们常说。‘在劫者难逃,老天爷要收哪一方人,你想逃也逃不脱’,黄河水才冲下来时,我也有点相信。可是后来我才醒悟过来,什么天灾?屁!全是人祸!汤恩伯军队在咱河南住了五六年,派粮,派差,派款。连枪都是老百姓花钱给他们买的。可是日本鬼子还没有来,几十万队伍全放羊跑了。要这种队伍干什么?……”李麦说着,恨得头发几乎都要竖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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