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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二


  【第二十六章 卷葹草】

  楚有卷菇革,

  按心犹不死。

  ——古诗

  雪梅和蓝五,在徐秋斋的窝棚里会过一次面后,这个泥墙席顶的破旧茅棚,成了雪梅心灵上的圣殿。她老是想念着这座窝棚,回忆着这座窝棚。这里重新点燃起她对生命和幸福的强烈追求,这里存放着她多年干枯、现在又复萌的爱情种子。比之在延秋门巷住的青堂瓦舍,她更爱这座窝栅。茅屋也有四堵墙。人类开始建造房子,除了躲避风雨和野兽之外,还要存放他们的爱情。房子和墙壁创造了家庭,房子和墙壁也发展了人类的爱情。

  雪梅向这个窝栅里来的更勤了。她知道白天蓝五经常到这里来休息。所以不管是上街买东西

  或是逛商店,只要还有一个钟头的空儿,她就要拐到这里来。有时候她会撞上门锁,徐秋斋不在家,蓝五也没有来。门上锁着一把冷冰冰的铁锁。即使是这样,她摸一下门锁,在门口站上三五分钟,也觉得舒服和宽慰。有时她怕徐秋斋老头不高兴,下决心以后不来这里,但这种决心最多只能坚持三天,到第四天她就管不住自己的两条腿了。通往车站的那条大街,就是满路泥泞,在她眼里,也好像是洒满了鲜花。

  为了不使徐秋斋厌烦,她每次去都带些吃食。周济老家来的贫苦难民,这也是她经常来走动的理由之一。有一次蓝五没有在,她送来半袋馒头。她对徐秋斋说:“徐大叔,以后你自己不要蒸馍了。一个老人家能吃多少,我们家有专门做饭的老妈子,吃完我再给你送,现在天气凉,也坏不了。”

  徐秋斋说:“雪梅,以后别这样费心了,我们能过得去。小晴如今在毛毯厂,歇班时回来,还能帮我料理料理。你们也是一家人,来得太多了……不好。”

  雪梅说:“没关系。谁没有三亲六故?我在这里连个亲人也没有。你们就是我的亲人。”她说着眼圈湿了。

  雪梅走后,徐秋斋把半袋馒头倒出来往篮子里拾。发现口袋里还有个纸包。纸包用一根毛线捆着。徐秋斋打开纸包看时,里边包着五十元崭新的钞票。

  徐秋斋看着这些钱,被雪梅的一片痴心感动了。这些天来,雪梅像丢了魂似地往这里跑,她好像在寻找一个失去的梦。那个梦大约是给她的印象太强烈、太深刻了。所以她希望把那个梦再捡回来。

  徐秋斋窥察着,雪梅是个将近三十岁的少妇了,现在又过着锦衣玉食的优越生活,本来像她这样的年纪和经历,已经不是女孩子的徇情私奔的年龄了。可是雪梅却不然。她身上依然蕴蓄着那样炽烈的爱情。她拼命地爱着蓝五。她好像决不服从老天爷给她安排的命运。

  “他们会有啥结局呢?”徐秋斋长长地叹了口气,他预感到,这件事不会有什么好结局。他后悔自己不该搅到这团乱麻中。可是他又可怜雪梅这个痴心女子。他叹息着他对这两个青年的“恻隐之心”,是有点过分浓烈了。

  过了两天,蓝五来了。徐秋斋对蓝五说:“前天雪梅来了。送来了半口袋馒头,里边还放了五十元钱,这不。”他说着把钱放在蓝五面前。

  蓝五说:“徐大叔,这是她送给你的。”

  “我不要。”徐秋斋说:“君子无功不受禄,我不能花人家的钱。一个砚台,一枝秃笔,就顾住我的吃喝了。”接着他又劝蓝五说:“蜢虫飞过去还有影子,何况是个人?‘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我真怕你招祸。”

  蓝五愤愤地说:“雪梅是被他骗去的。他也不是明媒正娶。人是他从我手里夺去的,他也不过凭着他有钱有势。”

  徐秋斋说:“话虽这么说,一碗水已经泼到地上了,你还想收起来?”

  蓝五说:“衣服扣子扣错了,可以解开重新扣扣,别说一个人要过一辈子。”

  徐秋斋没有想到蓝五这么执着,他看了他一眼说:“人的婚事毕竟不是衣服扣子。要像衣服扣子那样简单,人世上也没有那么多痴男怨女了,另外,你也不能野地烤火一面热,雪梅她怎么打算?她能吃得了苦吗?她能抛掉那‘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享受吗?……”

  他们正说话间,屋门“吱吜”一声被推开了。门口站着雪梅,她穿着一身湖青色线春做的夹袄夹裤,脚上穿着一双布鞋,看上去素雅大方。她先看了蓝五一眼,又笑吟吟地面朝着徐秋斋走进屋里,她手里提着一大包蛋糕,蛋糕上的油把纸全渍透了。

  徐秋斋说:“雪梅,以后你来别再花钱买这些东西了。庄稼人粗茶淡饭吃饱就不错了。整天吃点心,心里还觉得造孽哩!”

  雪梅解着点心包说:“你没有牙,这鸡蛋糕好嚼。”说着挑了两块递给了他,又悄悄捏了两块塞在蓝五手里。

  徐秋斋吃着蛋糕,雪梅又从提袋里取出一块布料说:“徐大叔,这是我给你买的一丈四尺黑布料子。你那个旧袍子面该换换了。上上下下都是洞。像鸡子啄过一样,穿上也不暖和了。”

  徐秋斋说:“其实补补还能穿一年。人老了,还讲究个啥。”话虽这么说,他心里却极为感激。老头儿正在发愁入冬怎么换季,因为邮政局的门口是冲风口,他确实需要一件挡风的棉袍。

  三个人正在说着话,都是些没有盐味的淡话。雪梅的两只眼睛,左右顾盼,却总离不开蓝五的脸。她对徐秋斋说着话,眼睛却瞟着蓝五说:“本来我昨天就要来了。这两天老出不来。老孙家的两个侄子来西安了,要报考力行中学,还得每天招待他们,今天早上才把他们送走。”她说罢把两只水葡萄似的眸子收转回来,又看看徐秋斋。

  徐秋斋人虽然老了,脑子却像镜子一样清亮。他明知道雪梅这话是说给蓝五听的,自己还得陪着点头。雪梅这次来,他本来打算自己就在屋子里坐着不动,不再给他们行方便。可是现在看到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好像都有一肚子的话要说,自己又动了恻隐之心,他顺手提起个酒瓶子说:“你们坐,我去北关打点酒,晌午回来。”说着走出门外,将门掩上。这时他摸了摸口袋,口袋里却没有装一文钱。他回过头来看了看门,又不好意思走进屋里去。没奈何,只好提着空瓶子,一晃一晃地在街上转游起来。

  二

  “以后这里不能来了。”蓝五抚摸着雪梅的头发说。

  “为什么?”雪梅问。

  “徐大叔不高兴。”

  “……”雪梅低头不吭声了。

  蓝五叹了口气说:“徐大叔是怕招惹是非。另外,也为我们操心。小睛晚两天要从厂里搬回来住,我是她一个长辈,在孩子们的面前,我不想让她看出咱们的关系。”

  “那么,以后怎么办?”雪梅问。

  “慢慢淡了……算了,”蓝五答。

  “我……淡不了!”雪梅说着低下头,使劲咽着眼泪。她又说着:“蓝五哥,我最怕你说这一句话,你不要说好不好?这些天来,你没有看出来,我是多高兴啊!我一来到这个小茅屋里,心里就像一朵花,扑拉拉地全开了。我觉得自由!我觉得痛快!我可以和你交心说话,和你什么都谈。我就想着,恐怕真正的夫妻也没有咱们这么亲吧?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离不开你。不是为了别的,我要有一个说知心话的人,要有一个朋友。可是……我找不到。”她说着痛苦地摇着自己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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