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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雪梅不会背这一段戏词,可是整个旋律,她听起来完全像她自己几年来的积郁在倾吐,她自己好像变成了那支唢呐。散场时,她像木雕泥塑一样呆呆坐着。一个提篮的小贩走到她跟前说:“大嫂,要点啥糖?”

  雪梅迷惘地说:“蓝五……”

  卖糖的吓得目瞪口呆地走开了。雪梅这才清醒过来,低着像红布一样的脸,慌慌张张地走回家里。

  第三灭是正式殡人的日子,虽然纸扎铭旌,童男童女,汤猪汤羊,塞满了半条街,雪梅却没有出来看。夜里鼓乐班又吹戏仍没见她。蓝五也有些纳闷。不过他心里只像掠过一阵微波就平静了。谁知道她是哪村的。再说自己是个“下九流”,不敢造次。

  当第四天早晨,朱家班的一班鼓乐手,背着褡裢、拿着乐器叫家,他们刚走出村,一个景象使他们呆住丁。

  一个穿着一身雪白衣服的少妇,站在路边柳树下,两只眼睛里满含着晶莹的泪水,直盯盯地看着他们。蓝五一眼认出了是她,她好像消瘦了许多,脸有点窄长了,鼻子尖有点红。他哆嗦了一下,想停下来,朱全水是老江湖,经过的事情多,他吆喝着说:“快赶路!”蓝五低着头从她身边擦过去。他不敢看她,却感觉到她的泪珠在往下滚动着……

  半个月后,蓝五在邓城镇一家地主办红事吹夜场的时候,突然发现了那个穿玫瑰红布衫的少妇。他大吃一惊,这里离项城有七八十里,怎么她来到这里了?这天夜里他再也吹不下去了,他胡乱吹了个《小放牛》,就推说肚子疼离开场子,来到村后的沙河边上。

  雪梅也跟着来了。河水呜呜咽咽地流着,人们都去听鼓乐了,河堤上静得像月亮上一样。

  他俩面对面地站着,雪梅只是在哭,她抽噎着,身体抖动着,一颗颗眼泪在月光映照下,滚落在大堤的草丛里。

  “你怎么来到这儿了?”蓝五问。

  “不知道!”雪梅擦着眼泪答。

  “你从哪儿来?”

  “我从俺娘家来,我跟你半个月了。大辛庄、黄集我都跟着看你了,你没有看见我。”

  一阵热血涌向蓝五心头,他的眼睛潮湿了。

  “蓝五哥,咱跑吧!”雪梅恳求地说。

  “上哪儿跑?”

  “往新疆跑,那里没人认识咱。”

  “可我是个下九流,你……”蓝五痛苦地说不出话来。

  “蓝五哥,我不嫌弃你。我也是穷人家闺女。蓝五哥,你放心,我要以后变心,你杀了我,你宰了我。我嫁的那个女婿是傻子。你就从火炕里把我拉出来吧!……”雪梅像疯了一样倾吐着自己的苦衷,蓝五为这个少妇的可怜遭遇激动了。他问着:“你叫啥?”

  雪梅说:“我姓宋,我叫宋雪梅。蓝五哥,咱俩跑出去吧!就是跟你要饭我也情愿!……”

  就在这天夜里,这两个年轻人“私奔”了。他们步行向西走着。他们觉得路就是自由,路就是幸福,一走上路好像什么羁绊都没有了。雪梅拿了个红包袱,还带着几件首饰。走了一个月,走到卢氏县。他们准备到灵宝搭火车。雪梅拿出一只金镯子叫蓝五到街上去卖。蓝五没经验,再加上口音不对,就在卖镯子的时候,被刘峙驻守在卢氏县的军队盘住了。他们起初说蓝五这只金镯子准是当土匪抢来的,蓝五当然不承认,说是他妻子的。接着,他们又到小店把雪梅抓来,团长亲自审问,三审两问,把蓝五办了个拐骗妇女的“拐带罪”,交卢氏县监狱看押。至于雪梅,蓝五在被抓以后,只和她见了一面,以后就不知下落了。

  蓝五在卢氏县监狱整整住了两年半。放出来的时候,已经不像个人了。要饭回到老家,也不敢露面。他打听雷梅,雪梅并没有回来,打听他师傅朱全水,朱全水就在那年他逃跑后,被刘家地主派来的人砸了铜器捧了笙,还把他痛打了一顿。朱全水年纪大了,又有一口烟瘾,挨了这顿打,不到一个月就死了。蓝五打听明白后,夜里跑到师傅的坟前磕了几个头,痛哭了一场。后来就离开项城县,到处流浪,最后在赤杨岗住了下来。他人变老了,也不大爱说话了,平常有时打打短工,有时也外出跟跟轿,分发头早不留了,穿得破破烂烂,又学会了吸旱烟,看去完全像个农民了。人们只有在他吐烟的痛苦表情中,才能看出这个潦倒的艺人,内心的创伤是多么难以平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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