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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六

  一种巨大的悲痛冲激着秦震的胸膛。

  秦震一步一步走到木料堆那儿,扛起一根杉木,立刻投入抢险的洪流。本来,作为一个统帅,他用不着做这样具体的事情,但经过刚才心灵上巨大冲击之后,他觉得默默地做点什么心情会舒畅些。桥上铺设简易桥的人们敲锤、拉锯、绑扎钢筋,一片喧哗;桥下加固桥基的人们在凫游,在搬运,爆发出一阵嘶喊。秦震来往跑了几次,突然听到司机小赵喊他,他扭头一看,小赵在搬运弹药的行列里,正背着两个弹药箱,累得低着头,弯着腰,向前蹒跚跋涉。可是,他还咧着嘴笑呢!秦震理解,小赵此时全身浸透了作为一个真正军人的自豪感,于是秦震喊道:

  "注意安全呀,小赵!"

  "首长别走远,桥一修通,咱们头一个过河!"

  正在这时,突然响起三声报警的枪声。

  秦震连忙丢下肩头的枕木,用手搭个凉棚,向那灼热渺远的天空望去,果然,看到一架机翼上闪着银光的飞机出现了。他蓦地站立下来,静听前线的炮声。他倏然一惊,怎么?炮声低沉,难道是弹药告罄了吗?他再一看手表,距离规定的时间已经过去一半了……他想起在襄樊兵团司令部里研究情况时,他跟董天年说过:"大的阻挠不太可能。就算敌人出动,也正好碰在我们的硬钉子上。"他看看这河,这桥,这一切一切,难道这就是我们的硬钉子吗?另一个回想几乎同时出现,那个露营之夜的思考。于是他冷静下来,"哼!我要是慌手乱脚,那岂不等于甘拜下风吗?做不到!做不到!"他不知不觉竟笑了一下,于是清醒变成了毅力。他十分从容又十分坚定,像跟飞机争夺时间,他向桥头工地上走去。他很奇怪飞机并未俯冲,他就抢先到了工地,他走上桥头,高扬手臂,大声喊道:

  "同志们!坚守岗位,绝不后退,加紧抢修……"

  发自丹田的声音,那样嘹亮,那样震撼人心。是的,立刻把一种大无畏的精神一下传达到每一个人。于是这抢修、抢运的机器照样运转。

  张凯风风火火跑来,他倒真是一个哪里危险到哪里去的好领导。不过,张凯刚要指挥所有武器一道开火,秦震却非常威严地喝住了他:

  "不要理它,它不俯冲,我不开火、你莫把我的弹药都给我抛光!"

  好像这场面一下把敌机镇住了,它没有俯冲,没有投弹,没有扫射,只在头顶天空上一圈一圈兜着圈转。秦震心中一喜,火线上,争得一分一秒,也是可贵的时间呀!他站得更高一些,连声喊道:"莫理睬它,是个不会下蛋的侦察机,莫理睬它!"但他心里想的是,这侦察机会召来轰炸机,我要掌握紧武器,在最必要的时候,给它个猛轰;现在最重要的是抢速度,争时间,赶到大轰炸之前抢渡。

  张凯从秦震的刚果决断中感到,刚才自己过于慌张了,就拔步向桥上跑去,谁料迎面跑上一个人来,和他正撞个满怀,这人是吴廷英。随同他的出现,桥上桥下响起一片欢呼声。吴廷英跑到秦震面前报告:

  "抢修完毕。"

  秦震又惊又喜地抓住吴廷英的手,回转头对张凯说:

  "下命令!--通车!"

  这是何等愉快的时间呀!这是何等幸福的时间呀!

  张凯向坑洞那儿跑去,吴廷英转回桥上照料通车。

  秦震掉转身向张凯追去一句:

  "你给我把电话机子搬到这里来,我的阵地在这里!我在这里指挥通车!"

  他轻蔑地朝天空瞥了一眼,一看那架侦察机一下飘然逝去了。"你给这场面吓破了胆,你去通报吧!……你们来吧!你们来吧!……这最后一个小时我不会让你们……"

  张凯搬来电话机,黄参谋却抢先一步背来报话机。

  秦震立刻走下桥头,对准报话机,命令所有火力准备随时对空射击,保护车队过桥,分秒必争,绝不让敌机再炸断我们的桥梁!他那冷峻而严厉的声音,迅速传遍大河两岸所有部队,部队立刻进入临战状态。

  秦震从刚才那热烈的欢声中,体味到无边的快乐,他满身大汗淋漓,却感到无比的轻松。经过这一阵紧张忙碌,似乎压制了内心谴责的痛苦,不过,每见一次,吴廷英的形象就更鲜明、印象就更深刻,秦震又一次想起刚才想过的事,暗暗下定决心:我一定要赎回我的过错,我一定要向他赔礼道歉,应该是吴廷英指挥张凯,而不是张凯指挥吴廷英!他想得那样虔诚,想得那样严肃。

  一切安排就绪。

  弹药已经由木筏运过岸去,只要空车一放过去,弹药就可以运往前方了。

  第一辆,

  第二辆,

  第三辆,

  秦震巍然峙立,毫不放松。他忽然看到桥上有个人影,由于近午的阳光异常强烈,有如白色火焰,一下笼罩一切,看不清桥上是谁。秦震擦了擦两眼,看出是吴廷英。

  吴廷英在桥上打着手势,一步步倒退,他正在把汽车引过渡桥。

  不料,第五辆车刚开上桥头。

  "啪!啪!"两声锐利枪响。

  这回轰炸机结队而来,从远处天空上传来沉重的、威胁的隆隆声。那架侦察机一下又出现在渡头当空,转着圆圈哼哼叫,好像说:"目标在这里!""目标在这里!"轰炸机一到渡头,就凶狠地向下俯冲。

  就在此时,秦震对着报话机:

  "立刻迎头痛击!"

  炸弹带着怪啸排空而下,与此同时,地面上火网倏然腾空而起,弹火在灼热阳光中闪出千百万点白银一样刺目的闪光,炸弹爆炸开来,河面上一片黑烟滚滚,火光冲天。

  秦震身子没有动一下,眼睛没有眨一下,黑烟一下把他遮罩。

  突然送来一个惊人的消息:

  "一根桥梁炸断,大桥就要坍塌!"

  秦震心中一震,随即平静下来,看了一下手表。

  张凯喘吁吁地说:"停车--抢修……"

  没等他说完,秦震立刻坚决地说:

  "不能停车!"

  他听到炮声愈来愈低沉,他心中隐隐作痛。

  在这一刹那,吴廷英突然从桥上跑下来,他既不报告也不请示,只扬手一挥,一群战士便跟上他冲下大河狂流。

  真是千钧一发啊!

  炸弹在河里炸起白花花水柱,冲天而起,然后又瀑布一般跌落下来。

  在这情况下,这桥能保得住吗?桥保不住又怎能通车?

  秦震稳如泰山,根本不考虑这种可能。他只知道他的手必须攥紧,如若稍微松一下,就意味着功亏一篑,全盘皆输。

  吴廷英他们一钻到桥下去就不见了。

  不过,原来颤动、摇晃的桥梁稳定住了。

  从河面上传来吴廷英大声喊叫的声音。奔腾的激流与呼啸的弹火,要把他的声音压倒,但这发自内心的生命的呐喊,终于冲破一切,嘹亮、震响,他喊的是:

  "通……车……"

  秦震下令继续通车,张凯跑上桥去亲自指挥通车了。

  第五辆,

  第十辆,

  第十五辆,

  ……

  敌机飞逝,一片沉寂。

  这沉寂加在秦震心上的压力,比刚才激战时还要强烈,秦震听到前方零星的炮声好像在向他呼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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