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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这一段时间里,他为了部队的装备,从兵团到野战军司令部、后勤部不停地奔跑,不断地争辩。现在,从战士的着装上得到了满意的回答。战士们一色地换了夏季南方作战的服装,不是灰色的,而是草黄色的了。他知道每人还有新的绿色水壶,每人背包里还有一块防蚊虫的纱布,还有橡胶雨衣。在新的装备下,部队显得格外整齐,精神焕发,意气昂然,每一个战士都行着肃穆的注目礼,目光明亮得像闪闪发光的火花。秦震用温暖的眼光回答他们,他心里显然十分满意。

  当检阅完毕,秦震顺着部队序列向回走时,他就向他走过去,牟春光立刻全身绷紧,那立正的威武神态,一下感染了秦震,秦震向他点头微笑。牟春光像得到嘉奖那样高兴,但他是一个老兵了,没有一点轻率表情,转着头颈一直目送秦副司令远去。不过,他心中却十分得意:秦副司令曾经称他为"老战友"。他从来没拿这话对别人吹嘘,但是,他想到第一次是公主岭入城,第二次是进武汉那天晚上,这是第三次了,……也算得上"老战友"了。他下意识地感到他和老司令员之间有一种特别亲密的关系,从而自豪。

  秦震走到卫生部队行列跟前又看见了严素。严素是医生,她和战士一样全身披挂,接受检阅,但她并不像战士那样想炫耀自己,她十分自如地和两旁的同志一样微笑着表示敬意,秦震却径直走过去跟她握手:

  "医生也来接受检阅了。"

  "医生也是战士啊!"

  "是啊,要在医院里,我就归你指挥了。"

  "现在我归你指挥。"

  两人都想起秦震心绞痛发作后曾经有过的谈话,于是会心地笑了起来。

  秦震随即同严素身旁的几位军医、护士一一握了手。

  秦震在炮兵那儿留的时间最多,他围着每一门炮慢慢绕了一圈,好像在从炮身上寻找污渍或斑点,其实不然,是有一种深情从心中涌出,他想到在东北,开始的时候受着美械部队炮火猛烈轰击,只见弹下如雨,血肉横飞,我们的近战武器,对那种狂暴和凶残无以答对。那时从指挥员到战士都想:有一天,我们要有远射程的大炮,也轰他一阵该是何等痛快淋漓呀!正因为这个缘故,当我们从深山老林里搜集了几十门日本关东军遗弃下来的残缺不全的大炮,破破烂烂呀,可是一上前线,就引起步兵战士热烈欢呼。"看啊!我们的大家伙头来了!""看啊!我们的大家伙头来了!"现在,你看,一色是崭新锃亮的美国大炮,长长的炮口森然齐列,橄榄绿色是那样喜人,秦震心下想:"说美国人支援了国民党,其实到头来,支援了我们,我们现在就是装备精良的美械部队呀!历史总是这样公平地作出结论呀!"于是脸上闪出幽默的微笑。他又走到那些拉炮的马匹跟前,一匹匹都膘肥劲足,好像意识到接受检阅而神采奕奕。素有爱马之心的秦震看了真是欢喜。

  "人们说炮兵是战争之神,现在,到了战争之神张开尊口的时候了……"可是炮兵能否发挥威力关键在人,于是他的眼光转向炮兵。他从队列中看到一个膀大腰圆,身材魁梧,浑身是劲的战士,他歪了头品评着:"真称得上是典型的炮手。"看看他那粗壮的大手和臂膀,你就相信,在血战方酣时,他一个人一口气填装上百发炮弹不成问题。秦震问他:

  "你叫什么名字?"

  "岳大壮。"

  他的声音很轻,轻得秦震不得不再问一遍。

  真有意思,这个人的外形、姓名和他的性格多么不一致呀,他像个大姑娘那样腼腆,一讲话,脸就红了。

  "听口音,你是南方人,是什么时候……"

  "我是辽沈战役过来的。"

  他的脸更红了。

  "好哇,我们现在可非常需要南方战士,你们适应南方环境,便于南方作战。"

  秦震看见绿色弹药箱上U.S.A,几个字母,轻轻一笑说:

  "不要涂掉,留下做个纪念吧!"

  岳大壮笑了,笑得朴实而又聪颖。

  秦震想道:"有的战士勇敢挂在脸上,有的战士勇敢埋在心里。"他很欣赏这个战士,他觉得他属于后一种。他又望了望那双手,他不由得跟他握了一下手,他觉得对方的手,那样坚实、巨大,自己的手在那一握中简直像棉花,这惹起他那不肯示弱的性格,他使尽全身之力,紧紧握了一下,又握了一下,他从此把这一个炮兵记在心上。

  太阳渐渐升起,红艳艳的阳光照得地面发热。

  最后的阅兵式开始了,当秦震站在大坪场当中,由陈文洪带头,部队按照序列一排一排列队从他面前行进时,秦震深为陈文洪治军严厉的成果而满意。走步时,向前伸出的腿齐刷刷的,从这头看到那头像刀裁的一样整齐,这条腿落下去,另一条腿抬起来,裤线像浪纹一样匀称好看。

  检阅完毕,在军部里召开了师以上的军事会议,作了出发、行军、后勤供应及作战的具体部署。

  从军部出来,军长何昌、军政委侯德耀和各师的领导干部一直把秦震送出门外,秦震开上吉普车在整个汉口市兜了一个大圈子,才回到自己的住所。是对于即将西下参与决战感到兴奋?是检阅部队使他深感满意?他心里一直是乐滋滋的。电梯隆隆地把他送上去,他从暴日下一回到屋里,清凉舒爽,分外宜人。他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把军衣甩掉,环顾了一下。他在藤沙发上坐下,把右胳膊搁在桌上。屋内已经整装就绪了,原来挂在吉普车里那些东西,回头又要挂到吉普车里去了,只是多了一件东西,那是丁真吾特地捎来的美军蚊帐。这是一九四七年夏季作战时缴获的战利品。他很喜欢这个东西,一直带在身边,不但夜里睡觉时遮挡蚊虫,白天遇到苍蝇众多的地方,他就坐在帐子里办公,此番南下作战,当更用得上了。丁真吾想得多么细致,这东西来得多么及时,一刹那间对自己亲爱的人确实发出感激之情。他对这个洋房本来没有什么好感,不过,几十年戎马生涯,在秦震身上养成了一种特殊的习惯,这是那些平平稳稳在自家度过一生的人所无法领会的,--在这家人马棚里度个雨夜,在另一家灶房下听一夕西风……征战的人没有固定的家,而千千万万的驻地又都是他的家,哪怕住上半夜,临别之际总浮起一种惜别之情,总是低徊环顾,不忍离去。他常说:"在这儿留下我的呼吸,留下我的体温,也就留下我的生命……"现在,他到阳台上站了一阵,然后,缓缓走到浴室外小屋,在槲木桌旁坐下,他轻轻喟叹了一声,打开皮包,取出纸笔给丁真吾写了一封信:"你收到信时,我已不在武汉,在哪里?你从报纸上看到华中前线哪里战斗激烈我就在哪里,老丁呀!仗没多大打头了,我的军人生涯也该告一段落了,我们也老了。我希望将来种几亩果园,盖一间瓦房,就算享受和平的幸福了。"听一听,这就是一个将军的巨大的奢望呀!在他对革命的给予与索取之间,是存在着多么大多么大的差距呀!

  小陈打来一饭盒饭菜。

  日本饭盒、美国蚊帐,这两件东西联系在一起,他不禁哈哈大笑说道:

  "这也是美日联盟啊!"

  小陈给他说的也噗哧笑了。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一辆小吉普和一辆中型吉普悄然开到一处僻静的码头。

  为了不惊动人们,为了不让人们相迎相送,当千家万户陶醉在幸福的灯光中,他们这支为了解放这个城市而跋山涉水,露宿街头的军队悄然而来又悄然而去了。江边靠近码头,飘荡不定地泊着几只火轮。秦震借着昏黄的灯光,看到战士们正在鱼贯登船,保持着肃静,只听到鞋底声和挂包、水壶偶尔的磕碰声。何昌、侯德耀和几个师的干部在码头上等候秦震,他们聚会一起之后,等部队登船完毕,两辆吉普车开了上去。秦震上船之后,转过身来,站在船舷边扶着栏杆獠望。这时整个汉口一片灯火通明,他突然听到江汉关上响起钟声,洪亮的钟声仿佛擦江面刮过的微风一样送了过来。滔滔长江给岸上灯光照得波影粼粼,极远极远的西天上有一小片晚霞,像将要熄灭的火焰,还闪着一片鲜亮动人的红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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