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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他从纸包里又取出一张照片。是白洁在延河之滨照的。她没有女性的娇美,也没有女性的装扮,穿着一件棉大衣,大衣的袖口挽起一大截,裤脚也挽起一大截,头上戴着一顶八角帽,看上去,像个小男孩,这位摄影家的技术很不高明,照片暗淡无光,脸庞模糊,连眉眼都看不大清楚,不过,这一切在陈文洪心里是那样清晰,永远那样清晰呀!

  这时,在陈文洪面前有两个影像在交替出现:

  一个是抱着满怀百合花的她,用温柔的眼睛望着他;

  一个是满身血污,昂首阔步的她,宁死不屈地蹒跚前行。

  就是这个纤细、稚弱,像个小男孩的人,在监牢里被拷打得遍体鳞伤;就是这个纤细、稚弱,像个小男孩的人,忍饥忍痛,走一步留下一个血脚印……

  陈文洪慢慢攥拢两拳搁在桌面上。

  四

  秦震从野战军司令部出来,按照约定的时间到姚锡铭那儿去。

  "白崇禧!看来你是死棋,死棋要走活,看你怎么走吧!"

  他从司令部出来,心里冷笑了一下,得意地坐上吉普。

  目前,国民党是败棋残局,一片混乱。我们在华东战线拿下南京、上海,他们一窝蜂往广东跑;华中战线白崇禧从武汉撤退,为了确保有生力量,在湘鄂西进行决战,以实现"华中局部反攻计划",实际是依托湘、鄂、赣,以确保广西老巢。

  秦震一个念头像电光一闪:

  "在长江一线被分割的敌军,会不会集结广东、广西?"

  他心中自问自答: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他就是孤注一掷,也不过苟延残喘而已!"

  秦震完全浸沉在临阵的快感之中。

  因为在今天的军事会议上,宣布了派秦震去参加西线决战。

  国民党湘鄂绥区司令集结四个军、一个保安旅,妄图进占当阳、远安,窥视襄、樊,以求在长江以北再做一次挣扎。妄图拖延时间,祈求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再借帝国主义之手把他们从绝境中挽救出来。

  吉普车从街上驶过,但他什么也没看见,看见的只是装在心里的那幅军用地图,只觉得几个蓝色箭头向他袭来。

  当军事会议上宣布:

  "调秦震同志到西线兵团担任副司令,率XXX军前去参加鄂西会战。"

  他很想像一个少壮军官那样,昂首挺胸,接受命令。

  但,这一个高级军事会议,参加者都是中年以上的人,如果那样行动会与整个气氛不合,他只立起来,应了一声,就坐下来。

  不过,他的心情是万分激动的。

  从在北京饭店听周副主席讲话,看到他那炯炯有神的眼光,他心下就说:"大局已定,摧枯拉朽的时候到来了。"

  然而,他毕竟是一个老将,他知道困兽犹斗,不可低估。

  等到在南下列车上得到解放南京的消息之后,--那时,想在最后决战里一显神威之心又是如何急切。他怕打不上最后一仗。他,一个深谋远虑的老指挥员的心境,竟被一个青年女医生一语道破,这不是很好笑吗?

  这一段时间以来,好胜心,荣誉感,是多么痛苦地煎熬他啊!大武汉的解放,他根本不把它记在功劳簿上,因为敌人狼狈逃窜,称得上什么作战?他渴求的是千军万马,痛快淋漓地决战,他要由他亲手取得最后胜利。"作为一个军人,不战死沙场,就要直捣黄龙,犁庭扫穴,杀个干净。"如果最后一仗没他的份,他觉得简直无法向子孙交代。而现在,白崇禧进攻了,这就找到了较量的对手了,他好像在想:"憋了这么久,要在这一锤子上出气……"他哑笑了一下:"什么第三次世界大战、第四次世界大战,梦想!全是梦想!!!"

  当他在脑子里盘算的工夫,吉普车已开到姚锡铭住所门前。门岗认得他,立即把两扇大铁门拉开,让吉普车轻快无声地开进院去,停了下来。

  这是一座花园洋房,满墙遮满绿油油的藤蔓,像一道绿色瀑布一样迤迎而下,映着鲜红、嫩黄、雪白的颜色纷繁的月季花,还有十几株不知名的又高又大的树耸立高空,在草地上笼罩出一片碧绿浓荫。微风过处,卷起一股浓郁的花香和一阵啾啁的鸟语,而后又宁静得一点声音都没有了。

  很奇怪,一个人都没有。

  他是很想看看姚锡铭的,一则因为作为野战军政治工作领导人约他来必有所交代;二则姚锡铭吐了几口血,卧病在床,他出发前很想来看望一下。

  也许是医生下了禁令吧?

  那我是个特殊的来客了。

  他一面想,一面轻轻走上台阶,走进有镶花地板的豪华的大厅,还是没有人。

  姚锡铭从来不愿单独住,尤其是这样阔大而空洞的住宅。他常请一些同志跟他住在一起,他特别喜欢和文化人、知识分子一道住,一道吃饭,一道谈天。他在工作中严肃、果断,有时甚至很严厉,但每一回到家中来,回到他所喜爱的人群中来,他就变得那样自如、随便、兴高采烈、谈笑风生。

  可是,现下,这大厅显得如此空落落的,不但没有一个人影,也听不到一点声音。

  秦震唯恐惊动病人,就蹑手蹑脚,一级一级登上楼梯。

  一上楼又是一个大过厅,也很华丽,地上铺着色彩斑斓的地毯,屋顶上垂下吊灯,一大圈白布套的沙发,但还是空荡荡没一个人。旁边有一小房间,敞着门,望进去,里面陈设简单、朴素。

  他一看,姚锡铭躺在背门墙壁下床上,高高垫了几个枕头,半靠着身子,凝眉聚目在读书呢!

  秦震走进去,姚锡铭埋头书中,没有抬头看他。

  他站了一会儿,姚锡铭沉醉在书中,还是没看他。

  对于姚锡铭在病中还如此聚精会神专心致志地读书,他很不以为然,但又深受感动。于是轻轻唤了一声。

  姚锡铭闻声才从书上仰起脸,旋即一笑,指着紧靠床边一个西式高背雕花木椅说:"来!坐下……"

  他看姚锡铭看的是《鲁迅全集》。

  大概姚锡铭发现了他那惊异的目光,就用指尖敲敲书本说:

  "老秦!应该好好读一读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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