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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她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睡着了,她在天蒙蒙亮的时候醒来,她悄悄起床,把棉纸一样薄的小棉被和一个小包袱打成一个背包,用绿色布带井字形地绑得四方楞正,先在两肩头背上灰布挎包和水壶,然后把背包背到脊背上,再把一条长长的白布干粮袋搭在背包上,然后悄悄走出小车站,轻轻掩上了门。

  小站房前有几棵泡桐树,密扎扎开满紫色花朵,散发着浓烈的甜香。

  她走出几步回过头看了看,小站房毫无动静。

  她迈着细碎脚步爬上一座小小山岗。

  南方的清晨飘浮着一层乳白色的薄雾,朝阳像玫瑰花一样鲜明,想从这里那里穿透薄雾洒向人间。那弯弯曲曲的小路上,昨夜的雨水浇出潮湿的泥上香味和浓烈的野草气息。穿过小河边的一片竹林时,她听到第一阵鸟雀的噪音。天空明亮了,大地明亮了,把严素细长而又坚韧的身影,衬映在一片红彤彤阳光之中。她轻松地、矫健地,一面唱着歌,一面向前行走。

  二

  梁曙光很难忍受华中前线这一片沉寂。

  这种沉寂对他来说简直是痛苦。那天晚上从兵团司令部回来,这种痛苦就像阴云一样一直笼罩在心头。

  他一个人站在那被炸毁的桥头上。

  他遥遥望着武汉那个方向,他的眼睛看不见武汉,他的心却听到武汉的呻吟。

  如果说对于军事指挥员的梁曙光来说,武汉只是一个有待解放的目标;那么,对于在武汉诞生、在武汉长大的梁曙光来说,武汉是他最亲的亲人,何况他的老母亲现在在那里。

  他不知道母亲是生?

  他不知道母亲是死?

  他只觉得母亲在等待、在呼喊。

  当兵团司令伸出长长手臂在军用地图上一挥时,梁曙光的心就像破裂了一样流出一条涔涔血水。

  在他心里,地图上那些无数标志不是凝然不动的线条,而是有血有肉有生命的东西,他看见长江浪头急速地翻滚,他听见码头上褴褛人群的哭号。

  现在,他把一支烟蒂狠狠摔掉,又点燃另外一支香烟。

  在紧皱的浓眉下,他的眼睛眯成一条细缝,眼光一刻比一刻严峻。

  ……

  梁曙光自幼失父,家境清贫,他只与母亲相依为命。母亲年轻时有一头丰满的黑发,面容清秀,心灵手巧,麻利敏捷,忍苦耐劳。她为了把梁曙光养大成人,不得不靠给人家当佣工度日。妈妈疼他,妈妈爱他,可是妈妈整天整夜都是洗不完的衣服,两手常常洗红磨破,鲜血淋漓。有一回妈妈洗着洗着靠在墙上睡着了,小曙光爬下床,光着两只小脚丫,把一件破棉袄给娘盖上,娘一下惊醒,紧紧把儿子抱在怀里失声痛哭。妈妈天天抱着浆好补好的衣服出去送活计,总是慌手慌脚赶回来,唯恐儿子有什么闪失。在黑暗无边的茫茫人海里呀,做女人难,做寡妇更难,需要多少眼泪?需要多大毅力?妈妈身子骨单薄,可性子刚强。等曙光长大,受了委屈,从外边回来,妈妈总神着袖口给他抹干泪水,千叮咛万嘱咐:"孩子,记住!咱们人穷志可不能短呀!……"从那以后,为了不让母亲伤心,他宁可在背地哭个痛快,再回家。梁曙光就是这样在苦水中长大的,当他长大成人以后,却走上一条充满风险的道路。有一天他回来很晚,妈妈静悄悄坐在一把破竹椅上等他,一灯如豆,身单影只,垂头不语。曙光慌了。可是妈妈很坦然,舒了口气说:

  "人长大了,总要走自己的路。可是,你别瞒着妈,让妈操心操个明白。"

  妈妈从后墙夹缝里发现了曙光藏的秘密文件。

  妈妈拉着曙光的双手说:"妈的话在心里藏了多少年,到了该跟你说的时候了。你爹在这条道上舍弃了生命,现在你又走上这条道。妈不阻你,妈不能阻你,你有志气踩着爹的脚印走,妈高兴,可是你有难处跟妈说一声,妈多少替你分担一点。"

  曙光两眼热泪。

  妈妈两眼热泪。

  "你爹爹当了半辈子小学教员,清寒贫苦,意志弥坚。那年,你爹眼看不行了,他说,孩子长大了,应该起个名字,我想就叫曙光吧!黑暗总要过去,曙光就在前头。曙光!不论走到哪里,你都得记着你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从那以后,母子更亲了,妈妈又是母亲,又是同志,可是妈妈白发愈来愈多,身子骨愈来愈单薄,洗衣服,做针线,手在簌簌发抖呀!

  一直到了抗日战争爆发前一年。

  那是一个乌云低垂,风雪飘摇之夜,汉江江面上刮来的狂风猛扫着破铁皮屋顶,发出令人胆战心寒的怒吼,破板墙给汉江寒涛震撼得发颤。半夜里,梁曙光和妈妈同时从梦中惊醒,听到竹扉上有人拍门。梁曙光披衣起身拉门一看是黄菊香。她满身满脸是雪,一进来就踉踉跄跄靠在墙上大口喘气。黄菊香是曙光从小学到中学的同学,不过他们的关系早逾过那个分界线,是呢友、是战友。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地下组织被破坏,街上警车到处抓人,黑名单上有你……省委命令你立刻离开武汉……"

  梁曙光一股热潮涌上心头,他一把抓住黄菊香的手,在紧急的刹那间,这深情的一握、感激的一握、委托的一握,使黄菊香凝着大粒泪珠点了点头。

  这时,灯影微迷,四壁凄凉。

  妈妈没有眼泪,没有悲伤,妈妈果断地说:

  "马上走,你的事我接着干,你的路我接着走!"

  母亲一把把他推到外面就紧紧关闭了竹门……

  三

  陈文洪想劝慰一下自己的老战友,但他自己也心急如焚,恨不得一拳捣破这沉寂的天空和大地。他用德国作家雷马克的书名,挪揄地说道:"西线无战事!西线无战事啊!"

  与此同时,却有一颗诡谲的心在窥伺、侦察着,这是秦震的心。秦震在掌握住这种沉寂,运用着这种沉寂,甚至可以说在玩弄着这种沉寂。

  对于一个高级指挥员来说,这是全神贯注的时候,是最伤脑筋,也是全部智慧、思考、研究、审断最活跃的时刻,是最痛苦也是最欢乐的时刻,是智力与魄力急剧运动的时刻。这种时刻从军事用语上可以罗列一串:运筹帷幄,随机应变,欲擒故纵等等……

  他的嘴唇时而微笑。

  他的面容时而沉肃。

  这种时候,他往往妙语横生,周围的人都觉得他潇洒自如,实际上他始终悬着一颗心:

  他像一个猎人,

  他像一个弈手,

  他像一个铁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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