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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我虽然不是那次会议的组织者,但是我是那次会议的策划人。从那以后,道上的朋友才叫我秀才。也就是从那以后,道上的朋友们才信我,我也开始做老大了。我一做老大,就把老窝选在了郑州。不过,多少年了,你们老警们都没有见过我,也不知道我是谁,这是因为我基本上不出手作案。我干什么呢?我和别的老大不同,别的老大都是带头作案,我只是做一些管理工作。也就是给道上的朋友们调解一些是非呀,解决一些老大与老大之间的纠纷呀,就像你们公安局里的政委。

  于富贵说,你的意思是说你本人没有罪恶。

  杨光摇摇头说,你错了,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说我近年不出手作案。我早年不知道作过多少案,我自己都记不清楚了。我不作那么多案,怎么会把手练出来?我可以告诉你,于哥,你也许想都想不到,我九岁上就出手作案了。也可以说我从小就干军一行。但是虽然我一直犯罪,却并没有什么罪恶感。

  杨光,你是说你一直做这种掏包和割包的小活儿?

  于哥,连你也这么问我?

  这么问怎么了?

  那么我反问你,你为什么一直干反扒这些小活儿呢?公安系统里职业很多,连我也清楚干反扒是最为别人看不起的。你为什么一直干下来不换换呢?你现在已经是副大队长了,还不是你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吗?但是,你仍然干你的老本行。为什么?习惯了。其实我和你一样,一直就只干这些小活,而且从来不干那些扒火车蹬大轮、撬门别锁的大活。这就是飞惯,也可以叫爱好。鲁迅有句话说得好,别人问他为什么只写小块文章不写长的呢?他说习惯了用匕首就不习惯用长枪了。其实做什么都一样,并不在你做什么上见高低,而在你怎么做上论道行,是吗?

  于富贵点点头。然后说,杨光,只做小活就没有罪恶了?

  不下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说我没有罪恶,我只是说我没有罪恶感。我作了那么多案,我能没有罪恶吗?我没有罪恶感,是因为我的出身不同,就是说在我什么都不懂时,在我还没有是非观念的童年时,就干这个了。

  于哥,真是谢谢你听我说话,多少年了我心里的话无处倒,我说出来也不知道你信不信,其实我一直很孤独。其实我小时候还不叫杨光,杨光这个名字是我自己给自己起的。我姓杨是真的,不过这是我妈妈的姓。我原来叫什么请原谅我就不说那么明白了,这是我自己的隐私。我现在是小偷,是老大,是小偷们的秀才,而我原来是谁?说出来只怕要吓你一跳,你再也不会想到,我出身高干家庭,我正经是高干子弟。我爸爸的官到底有多大?我在小时候并不明白,长大以后我才明白了。这么给你说吧,于哥你只管放开胆子猜,在郑州这种地方,你想到他多大,他就有多大。

  这一点我倒没有想到。

  那时候我多大?也就是七八岁吧。我父母忽然不见了,不仅仅是被打倒不让当官了,而且是被带走了,带到哪里去了?谁也不知道。一天下午,忽然来了好多人把我们家也抄了。没有了父母,没有了家。我的两个姐姐和一个哥哥老是哭,也不怎么管我。我那时候还不知道什么叫痛苦,就经常溜到外边的街上玩。有一天我就在街头睡着了。等我醒来,我看见一个陌生的大姐姐守着我,她给我吃的,带着我玩,就把我带走了。以后的生活我不说,你也可以想到了。从那时候开始,沈阳、武汉、长沙、重庆、上海、广州、西安,全国都让我跑遍了。先是给大姐当下手,她掏了包就转手给我,我就放在我的书包里背着,谁也想不到我是干这个的。后来我自己也出手上道了。

  后来你就再没有回过家?

  唉,好多年过去了,等到我的父母重新出来工作到处找我的时候,我已经长大成人,我已经知道了羞耻,就再没脸回去了。于是就自己给自己起了个名字,托人花钱买了个户口,落在了郑州。其实我在道上时间一长也习惯这种生活了,黑道上怎么了?人,怎么还不是活一辈子?

  唉,可是军些年,道上,也没法混了。杨光笑着说,于哥,说出来不怕你见笑,随着社会经济的快速发展,道上这些年也发生了天大的变化,世风日下,不再讲交情,也不再讲义气,人,腐败了。

  什么什么?腐败了?

  对,腐败了。你认为就你们会腐败呀?其实我们也会腐败。什么是腐败?我的理解并不是多吃多占的小打小闹,那只是腐败的小儿科,真正的腐败是什么呢?是规矩的腐畋,是生活秩序的腐败。其实不管黑道白道,只要有人的地方,都有它长期形成的生活秩序,人们是依靠长期建立起来的生活秩序维持着一切,要是这个秩序被破坏了,生活就开始全面腐败了。

  是这个道理。

  这样,你就理解我为什么不想再在道上混,不想再当什么秀才了。我原来是无家可归才入了黑道,正常社会抛弃了我,黑道却给了我生活的温暖。如今我无法在黑道上混了,只能返回正常社会去过普通人的生活。实际上我有这种想法已经好长时间了,一直在选择时机。这一说你就明白了,我找你明挑,说白了就是给我自己制造机会。唉,人哪,说到底人都是很软弱的,面对一种生活需要勇气,告别一种生活也同样需要勇气。唉,实话说吧,我刚才从四楼上纵身往下一跳,并不是什么自残,说自残好听点,其实我那是自杀。表面上看好像是对别人有一个交待,其实更是对自己有一个交待。好了,这一切总算过去了。总算彻底解脱了。从今往后我就可以去过正常人的生活了。

  于哥,所以,我说谢谢你成全我,现在你明白我是真心的了吧?

  于富贵点点头说,我信。

  那么,好了,于哥,我的话说完了,我也说痛快了。

  我也听得很高兴。

  于哥,现在我可以跟你走了,你动手吧,你可以铐我了。

  于富贵笑笑,摇摇头说,我不铐你。

  为什么?

  也不为什么,我老于什么也不为,就为你杨光刚才这番话,就为你杨光今后重新做人。

  又是沉默。

  来,让我老于先背你上医院吧。

  这,这……

  别这这这了,来吧。

  10

  那时候于富贵头脑一热,就把杨光背起来了。把一百多斤的大活人背在身上,他才感到了沉重,他已经好多年没干过这种笨活了。

  如果于富贵这时候背的是女人呢,可能会轻些。男人背女人,背上就不仅仅是物质,而且还有性感。物质使人沉重,性感就使人轻松了。男人背男人,就不同了,背上完全是物质,是一堆肉,只剩下负担,就觉得非常的沉重。

  于富贵背着杨光,又没有仃,往外走时拐来拐去还得找路,好不容易才走出了建筑工地。刚开始还没感到有什么不妥,等到他背着杨光来到金水大道边上,往路灯下这么一站,才觉得自己荒唐了。他自己在心里先笑了。这算什么呀?警察背小偷。太阳真是从西边出未了。我于富贵这是怎么了?如果电视台的记者正好碰上,把这一幕录下来放给大家看,他觉得那才逗哩。

  但是,有一点是真切的,那就是他背着小偷的时候,心情是非常愉快的。他也觉得奇怪,和家里人在一起没有这么愉快过,和领导和同事们在一起没有这么愉快过,和小偷在一起还把人家背在身上,心情怎么会这么愉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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