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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21

  我想你实际上并不爱我。如果说还有点性爱的话大约就产生在这一夜。这一夜你在我面前褪下睡袍。丝质的睡袍骤然轻飘地坠落在绿色的地毯上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你陡然从绿色的水面升上来。这一夜你褪下了你的睡袍我扒下了你的胎膜。我们都同时用原始的力量恢复到原始状态。我们都闻到了洞穴和森林中潮湿的气味。我们一起体验到野蛮人的快乐。从文明到野蛮和从野蛮到文明同样艰难,但我们竟一步就跨过了一万年。

  这时我只看见一团粉红色如你耳轮透过来的那种肉质的光。那团光包围了我我觉得我又回到了母腹之中。后来我听见你的叫声铺天盖地,你在我身下扭动如同一次十二级的地震,然后黄豆粉飞扬起来仿佛弥天的大雾。

  当我醒来我看见一团微光,那窗子不像窗子真像一口没有伪浆的洞穴。我既像是在纽约的布鲁克林又像是在深山,我从洞口伸出手去就能摘到果子。我搔搔痒思忖了好半天,才知道从洞口晃过去的是车灯而不是野兽的眼睛。

  我侧过头来看你你睡得和野人一样。浓密的毛发遮住你半边汗涔涔的脸,你的嘴唇还微张着仿佛叫声仍然不断。你的优雅你的伤感你受的教育统统丢得精光。你借助我达到了你的目的。我想如果你早就如此你也不会和你丈夫离异。但我并不在乎这一点。我发现我还有点爱你就因为你能恢复成野人。这时你是完全真实的真实得就像屠案上摆着的一堆肉。

  一旦你又用文明装备起来我便与你有了距离感。这时你可以咂嘴可以放屁可以如母兽般地哼哼。我们一同咂嘴一同放屁一同哼哼就能抱着生生不息的地球入睡,而不是悬浮在这会生锈的钢铁框架之上。以后我不只一次地回忆过那一夜。在回忆的时候我的脊背发痒。因为那一夜你的戒指在它上面狠狠地划来划去犹如宇宙疯狂了以后所有的星球都脱离了自己的轨道乱飞。那一夜其他的感觉我都淡忘了唯独脊背有它自己的记忆,因为这只是我和你做爱时才有的遭遇。

  我想我们两人大概是一人这时要从文明走向野蛮一人这时要从野蛮走向文明恰好在某一点上碰撞上了,提前一点和错后一点都不行。我们这样一撞我们爆出了火花,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但你这一撞把我撞懵在文明和野蛮的交叉口。我不知道是应该向文明走还是应该向野蛮走。

  因为我清楚地记得我醒来后看到洞穴口的微光。那微光照在我送给你的石竹花上。不知怎么那束石竹花竟流开了鲜血,鲜红鲜红的一缕缕淌在绿色的地毯上。

  这时我闻到了血腥味并感到一股热浪扑面而来。我摸摸我湿漉漉的脸不知是血还是汗。可能既有汗又有血因为脸上又冷又热,同时我的脑后觉得有一颗枪子儿向里钻。它不是直着朝里冲而是一点一点往我脑盖骨里拧,就像拧螺丝一般。我全身着了火,火苗一直从我的喉咙口窜出来。

  每一次成功地做爱之后我都会有这种感觉。奇怪的是这种感觉和被枪毙时的感觉一样。

  “难道会让我这么轻松地死吗?”我问自己。

  我先是被人押着推上卡车。在上卡车时我既怀着对宽大处理我的感激又有点恋恋不舍。但我并不知道我恋恋不舍的究竟是谁。我的母亲已经去世,所有的女人只给我留下了一个背影。于是我回头看看捆我来公安局军事管制委员会的农场干部,越看他越觉得亲切。

  他穿一身没有佩带领章帽徽的绿军装,在一大群佩带领章帽徽的警察军人中间显得特别平和。他没有刮净下巴上的胡子,大概是因为押送我来城里参加如此盛大的枪毙反革命分子大会而太匆忙了。从此以后我只要一看到别人没有刮净胡子都有一种内疚感。

  在路上,他曾经掏出钱来一张张数了好几遍。他向我说等我被枪毙后他老婆叫他顺便去百货公司买些东西。“进一次城好不容易哩!”他很高兴有这样一次进城的机会。

  他这种善于利用时机的现实主义态度博得我的好感,在拖拉机的车斗里我们一面颠簸着一面聊天。眼看快到城里他竟松了我手腕上的绳子。他说绳子不能猛地松开,不然你这双手就报废了。我完全相信他,因为捆人揍人已经成了干部们这些年来主要的工作,在这方面他是有足够的经验。但接着他又笑着说反正你要完蛋的,手报废不报废都没关系,还是松开的好。“去他妈的吧!舒服一会儿是一会儿。”

  我被松开了后我发现我还有手对他更加亲热。我说“你真他妈的是好人!我身子掉到井里了靠耳朵也挂不住,人死了要双好手有什么用?咱们先舒服一阵再说。我口袋里有烟,劳驾你给我掏出一根来点着”。

  拖拉机摇来晃去,他费了好半天劲才把烟插在我嘴上。为了这我们又笑了一会儿。笑完了他眼睛盯着我问你为什么不怕?我说我怕什么?毛主席早就教导我说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嘛,“我要怕死就不是毛主席的好战士!”他听了又哈哈大笑,连声夸奖我已经改造好了,于是在去杀场的路上我最终和革命者成了同志。是的,知识分子要取得革命的谅解只有凭死亡来证明。接着,他又从怀里掏出一小块花布。花布里好像包着一只小鸟。他哆哆嗦嗦小心翼翼地解开,原来里面包的是一瓣蒜一棵小葱几粒花椒和一撮盐。他说这些就是他老婆叫他进城采购的东西。他摊开来让我看。看了后我一时热泪盈眶。因为这时我想起了过去我们家雇用的厨师。

  那位厨师我至今还记得他的名字,他也和押送我的这位农场干部一样不识字。每天晚上他要向我妈妈报帐时就捧着一包杂七杂八的东西进到小客厅,一古脑儿摊在茶几上。一根鸡毛表示今天买了一只鸡,一片鱼鳞表示今天买了一斤鱼,一片菜叶就是一斤菜等等照此类推下去。他的老婆也有我的老友那种智慧;人生到处都能遇到相同的事。可是这位农场干部忽地皱起眉头,说别的都好买就是这种花布难配。他将那一小块花布像旗帜一样高举起来。他说这是他老婆的棉袄布。他老婆缝着缝着棉袄发觉少了一尺,再三叮嘱他非要买到这种布不可。于是我们俩一同在这面风中抖擞的旗帜下低下了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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