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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斯多噶派哲人说:死并不是死者的不幸,而是生者的不幸。

  “水……水……”

  忽然,“三反分子”在被窝里微弱地呻吟起来。

  夜空,黑得黏黏糊糊的。连队也断了电。焊着钢筋的窗外已成了一片泽国,呆滞的、钢青色的波光映到牢房里,使我们还可以看到一点黑黝黝的影子。“三反分子”宋征原来直挺挺地躺在炕上,现在,他两手慢慢挪到腹部,捂住自己的肚子。

  “水……水……”这次我们听清了他呼唤什么。

  “咋办?李大夫。”我们仿佛都很高兴有这样一个机会表示自己又复原成一个人了,一个个从自己的铺位上挪到宋征身边。

  “舀缸子地上的水澄一澄,怎么样?”刑事犯之一、“贪污分子”马力向李大夫那个方向偏过头去。

  “不行。”李大夫权威地说,“满地都是碳酸氢铵,水里的氨是澄不清的。”

  “唏、唏、唏,多事、多事!……”“多事先生”在被窝里说开了梦话。

  “水……水……”

  小顺子突地从炕沿跃到窗口。

  “喂——王——班——长!王——富——海,三反分子逃跑啰,反革命暴动呷,牛鬼蛇神开黑会啰!王——富——海!”

  他响亮的、鼓足了丹田之气的喊声,从水面刷地涌向远方。我们还能听见那带着金属般咝咝声的回音在水面回荡。小顺子喊一会儿,听一会儿,但是,没有一点反应。

  “妈妈的!都死绝了!连小报告都不理了。妈妈的!连特务的小报告都不答理了。”

  小顺子是牢房里的特殊人物。“连首长”看他年轻,在他刚关进来的时候,曾找他密谈过一次。而他一回牢房就暴露了谈话内容,原来是叫他暗地监视我们。

  “……妈妈的!还叫我故意对你们说反动话,看你们是啥反应,妈妈的!又让我鼓动你们逃跑,好抓住你们往死里打……”

  平时,他可以吊儿郎当一些,可以少劳动一些以作为给他的报酬。这样,他正得其所哉,可是每次小报告的内容他都预先告诉我们。

  现在,如此响亮的报警都不起作用了。

  “水……水……”

  “国民党残渣余孽”窸窸窣窣地退了回去,在他铺位下翻腾了一会儿,又窸窸窣窣地爬回来。

  “李大夫,能喝酒不能?我还……还藏了一丁点儿酒。”

  “不行呀,他实际是被打坏的。很可能是多处闭合性损伤,喝酒只会加剧内出血呀……”

  “三反分子”宋征是我们这个农建师的副师长,我的老领导。一九三一年他从四川老家投奔到江西参加的革命。他忠厚有余,知识欠缺,斗大的字不认识一担,以致文化大革命前才做到农业厅副厅长。农建师组建后,他是五个副师长的最末位。后来又干脆把他弄到这个团场来“蹲点”,实际上成了一个非军非农的团场长。本来,这样的老实人并不碍人晋阶之路,可是偏偏有卧榻之下不容他人鼾睡的“同志”要搞他,策动了这个团场的“军垦战士”——其实就是农场的农工。农场变成农建部队后,从十二三岁放毛驴的娃娃到六七十岁看场的老头在一夜之间全穿上了军装——来造他的反。他最最“反动”的地方,就在于对人一视同仁,平等相待。

  劳教劳改刑满就业人员、地富子女、历史上有污点的“干战”和出身好的人。复员军人、党团员、历次运动中的积极分子,在他手下都一律按政策规定享受同样的经济待遇;只要是公民,都有公民权。这样,就混淆了阶级界线,搞得“坏人不臭、好人不香”,后一种人怨气冲天。上面有人一挑,正投这些人所好,其中就有人怀着强烈的优越感和权力欲,把他平时一些言行收集起来,精选加工,编成一部“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罪行录”。他们先把和他在马圈里下过一盘棋的、曾在国民党兽医学校当过教官的兽医打死,然后宣布他曾向那个兽医打听过去台湾的路线,策动兽医和他一起投奔蒋介石。

  于是,关他就成了“非常必要、非常及时、非常正确的革命行动”了。起初,不过是斗来斗去那些早已司空见惯的程式,叫他吃了些皮肉之苦。今天,为了庆祝毛主席畅游长江两周年,一大早就把他叫去,直到下暴雨才由王富海班长托着两腋拖了回来,像只落汤鸡似的,全身泥水淋漓,我们替他脱衣服的时候,看到除了额头破了一点皮之外,身上还有几处淤血斑。他一直昏迷不醒,倒也免受了刚刚那场恐怖。

  “水……水……”

  “唏、唏,多事、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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