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张贤亮 > 青春期 | 上页 下页


  和作家朋友们聊了初恋的第二天,我说我要去“寻根”,看看祖父那座大花园现在怎么样了。前面说的那位好友——著名作家兼编剧作为授奖会的东道主之一,发动几个友人跟我一起去。于是大家坐了一辆面包车直奔三十多年前曾经为我的家。按我提供的准确地址:××路××号,司机很容易找到地方,可是我家已经成了一个制造电机的工厂,门牌号却依然没变。早先悬挂拉联的门柱上如今一边是工厂的牌子一边是工会的牌子,倒也很对称。大门已不是原来的大门。我记得原来的门是厚重的本头门,镶着几排铜钉和两个铜环。

  现在大大缩小了的黑色铁门上莫名其妙地涂着好些红白油漆,大门仿佛成了画家的一块调色板,远看又好像抽象画派的作品。几个作家走近仔细一看,才认读出是退了色的“大跃进”和“文革”的口号。一时我竟有些眩晕,几个历史时期叠印在一起,压缩了多少人间的悲欢离合!时间便如此无情地匆匆而逝,不管对国家对社会对个人来说多么伟大重要多么惊心动魄的事都会过去,都会变为陈迹。

  我的好友是南京的知名人士,对看大门的老头一说老头便领着我们从旁边的小门鱼贯而人。不出所料,曾经为我家的花园早已面目全非,楼台亭阁无影无踪,绿树花草也被雨打风吹去。小溪变成一条平坦的柏油路,看门的老头说路下面埋了条排污管道,那大概就是我记忆中清澈的小溪了;荷花池被压在车间底下,花房改建为一排砖木结构的简陋平房。老头还记得花移出来后都死了:“一棵都不剩!”老头也会发出感叹。看来,人要比花木的生存能力强得多。

  老头仿佛是《失乐园》中的维吉尔,—一指点给我看什么什么是什么什么时候改造的。改造真的非常彻底!一家人的生活场所变成了公家的生产场所。但工厂近年也很不景气,竟败落到与抗日战争时期我的大家庭一样,要工人各自去寻找生路,老头说这地方将要被港商买去,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厂房静悄悄的,既没工人也没机器的响声。一堆堆锈迹斑斑的电机半埋在凄迷的荒草中,那大约就是这家工厂的产品了。花园败落了,工厂也败落了。不管是花园也好工厂也好,不管是属于私人公家或是港商,人们在土地上忙来忙去只不过是来来去去往返的风,这片土地还是这片土地。友人们怀疑说你是不是弄错了,又有人开玩笑指着车间里的一泡尿迹说,你大概就在这里落草的吧。我突然想到“落草”一词的含义:既指婴儿出生又指去当强盗。神圣感立即被一种暗示所代替:是不是人生下必须是强者,不然便不能承受以后的命运?

  本来这应该是我心中的一所殿堂,可在又脏又乱又破的厂房中我找不到一点令我感动的景象,准备好的一掬泪竟无处可洒。我想我原来就无所谓“根”的吧,生下来就命定和风一样要飘泊天涯。现在的问题倒是应该考虑准备停息在什么地方,也就是说死在哪里;“根”,对我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坟墓倒是我必须思量的前途。所有的过去都把握不住,那么就试试把握现在吧!“自掘坟墓”虽是个贬义语,但换个角度理解那不正是提醒赶往坟墓的老人要把自己的墓掘得舒适合体?一般人的坟墓都由别人来“掘”,“自掘坟墓”者才有精心设计、量体剪裁的自主权。

  友人说既来了一趟总得留点纪念,我大致观测一下可能是我出生的院落的地点,站在一处铁皮自行车棚下照了张相,脸上的表情尴尬无奈得变了形。不知情的人看了这张照片一定会发笑:为什么我非要手扶着块“棚外禁止放车”的木牌留影,这有什么艺术价值可言?我还记得林木森森的院中有一棵高大的梧桐树,我母亲在树下怀抱着裙褓中的我的相片,今天正挂在我书房的墙上,而梧桐树却被一堵水泥砌的灰色标语牌替换了,“时间就是金钱质量就是生命”两行红字赫然在目……所有这一切,都令我能非常高兴地用现在流行的话语跟它们说一声“拜拜”。从此我获得了解脱。既然“时间就是金钱”,我不会再对损耗掉的时间有丝毫怀念。花出去的“钱”再也收不回来,眼前的问题倒是怎样花手中这点不多的“钱”。

  这次“寻根”反而激起了我“向前看”的精神,出生地全然颓记全然消失,等于给了我一个新的起点。我在这所电机厂又诞生一次,活了半个多世纪我仍有权再得到一次“青春期”。这使我将近花甲时还敢投人商海。

  算了,咱们还是去寻那“根”脖子吧!友人怂恿我说可能还会找到她,我当然早已抱着一线希望。于是我把这“根”毅然地抛诸脑后,和大家一起兴致勃勃地去寻那“根”。告别维吉尔,到贝雅特里齐那里去吧!幸亏我还记得她的芳名,这得益于我和她没有过肉体接触。于是面包车又向前开了二百米,来到莱市场门口。

  让我诧异的是莱市场还是那个菜市场,三十多年来风貌犹存,污水溪流般地从大门洞往外淌,泅旧地泄进马路边的下水道。市场大门左边卖豆芽的小店还在卖豆芽,仿佛它的豆芽总也卖不完。在这里我倒寻见梦中的情景,真如佛经所说的“不可思议”。白得耀眼的细细的豆芽菜,更令我急切地想看到那白得耀眼的圆润的脖项。我说她就住在豆芽店的楼上,这间储红色的残破的木板房里。

  整座小楼依然颇具风情,仿佛是一幅精致的水粉画,虽然更加破旧但也更加凝重。窗户面临马路,贴着胶布的玻璃股俄模糊,使有心的过路人不禁会遇想里面的暧昧。我说我过去就曾在窗下仰望过多次,除了贴上了胶布那窗户并没有变样。好友说你先别进去,让我先去替你打听打听,我们就说是三十多年前的老同学,来看看你有何不可?

  好友进去了约十分钟快快地出来,连声叫走吧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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