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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七


  他找着了根据,于是拿起笔。

  “要是你们俩都同意,领导就批罗。婚姻自由嘛,以后你们觉得还能凑合,再复婚也行。现在,离婚的多,复婚的也挺多。”

  领导就是他,他就是领导。说完,他一笔一划地签了自己的名字。

  我有一种丢掉了既宝贵又沉重的东西的失落感,本能地站起来,拿起那张纸。戳子、签名,决定我们命运的就是这些可笑的符号。我说:

  “我想搬回周瑞成那间房里去,行不行?”

  他脸上掠过一丝警觉的神情,但随即表示同情地说道:

  “暂时不用忙嘛。那间屋子好久没人住了,一冬天没生火。天气暖一点再搬也可以。你们不是住两间房么?你们先一里一外住着咋样?”

  “我想还是早点搬出来好。”

  “那随你!”他摆了摆手。

  他的眼睛最后总算被我捕攫住了。这时,我才理解她去年在羊圈告诉我的话。但他在离婚申请书上签了名,我还有什么资格与他计较?

  “随你去吧!”我心里也这样说。

  吃完晚饭,黑夜终于来临。这是一个阴郁的、令人失魂落魄的黑夜。白昼的光一点点地从没有涂漆的破旧白木窗框退出去,象生命一点点地离开肉体。而与此同时,料峭和春寒一点点地从破旧的窗框、从土墙的各处细小的缝隙中向里浸润,使屋里的空气渐渐凝缩起来,土房如坟墓般地阴森。田野中的那片树林,虽然还没有绽开绿叶,但树干已经灌满春天的浆汁,变得柔软了的枝条,在晚风中发出百无聊赖的飒飒声。这是一个既使人失望又给人希望的黑夜。我头枕着手掌,仰面躺在炕上,一只灰色的小蜘蛛,悄悄地在报纸糊的顶棚上爬行,仿佛象人一样,也在寻找一条适合自己生存和发展的“语录”。原来,今天是“惊蛰”,各种小虫虫都要在今天爬出来。

  她在外屋洗完锅碗,掀开门帘走进来,随手拉亮电灯。屋顶上顿时投下惨白的、刺目的光芒。我眯缝着眼睛,但没有敢看她的脸。她一如往常,欠着身子半坐在炕沿上,不停地搓着两手。她刚擦了装在蛤蜊壳里面出售的润肤油。她爱修饰,并且注意保养,这和从小当农民的妇女迥然不同。如果不是失身而劳改,她恐怕是另一种命运吧。但是她竟劳改了,沦落风尘,这不也是她的命运么?

  她专心致志地擦着自己的手。我在思忖着怎样开口。

  女人的耐性极大,尤其有沉默的本领。我终于忍不住了,清了清嗓子,说:

  “今天咱们的申请批了。”

  我特别把重音放在“咱们”两字上。

  她仍不说话,边擦油,边仔细地查看自己的手指,好象必须在每一个指甲缝里都抹上油似的。这是一片布雷区,但是我要越过去才能达到彼岸。我坐起来,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纸展开,放在她面前的炕沿上。

  她不动声色地向那张纸瞥了一眼,又擦了一会儿手,然后用两根手指刷地一下把纸拈起来,一折,撕成两半。

  “咦!”

  我惊诧地轻呼了一声,但又即刻停住。我不敢再往下说。这一片冷漠的冰层非常薄,稍一不慎我就会掉到里面,再也浮不出来。我提心吊胆地看着她的脸。

  她没有抬起眼睛,还是看着自己的手指,镇静地说:

  “要这玩意儿干啥?要结婚,谁也挡不住;要离,谁也捏咕不到一块儿去。既然没有感情了,就是不批,不照样分得开吗?”

  “当然,当然!”我连忙表示赞同。“可是咱们不是还要拿着这玩意儿到场部去办手续么?”

  “哧!”她鄙夷地斥了一声。“你这脑袋瓜子真好使!咱们结婚的时候到场部去办过手续么?”

  啊!这时我才猛然想起来:去年,黑子把曹学义的批复给我们拿来以后,我怕夜长梦多,连队批了,场部的干部还可能从中作梗,征得她同意,就没有去场部办手续。反正山高皇帝远;谁家结婚的时候,来宾进门也不会先索取结婚证检查一番,这样,我们就“结婚”了。

  我不禁发出一声神经质的怪笑。原来,我这个被“群众管制”的人竟和她过了一年非法的夫妻生活!承认我们是夫妻的不过是群众,是时间,是我们的感情和习惯。到后来,连我这个当事人也忘却了我们还没有履行法律手续。这样说,我这些日子所费的心机纯属多余,要走,我满可以拍拍屁股就走。

  我忘却了,她却记得。她向我投来十分憎恨的一眼,厉声说道:“哼!你当初跟我结婚就没诚心!”她轮廓丰满的嘴唇突然变薄了,露出雪白的门齿。“你满肚子鬼心眼!我今天才把你看透了!”

  她的话象冰雹一样打在我的脸上,我沮丧地说:“你别误会。当初我是诚心的,决不是要花样。我笑,是因为这事情很滑稽。黑子说过,没有道德的日子好过,我看,没有法律的日子也很方便。”我叹息一声,“我们真象场戏,真象场梦!”

  “我是做梦做醒了。”她说。

  醒来的应该是我,而现在她也说自己醒了。我迟疑不决地停在薄冰上,不敢再迈出一步:我不知道她究竟是怎样想的,会说出什么话来。是不是夫妻两人决不能清醒,清醒了就会分道扬镳呢?

  夫妻生活就是梦。不是美梦便是恶梦。千万不要清醒!

  她象是想起了什么,兀地站起身,掀开箱盖,一件一件地把我的衣裳拿出来——这些衣裳没有一件不带有她的气味。她很冷静、至少在表面上看是这样。对于离婚,她好象已经熟于此道了。

  “人穷也好,穷人离婚简单;你的、我的,一分就完了!”她居然还有这么一份幽默感。最后,她把半导体收音机也放在我的衣裳上,说,“这个也给你,当特务离不了这玩意儿。”

  我无可奈何,撇了撤嘴。现实摧毁了她的生活,摧毁了她的一切,但她又把任何要反抗命运的,要在严酷的现实中去寻找一点供氧的罅隙的行动却都当成是“反革命”。必要的时候,她也会捏着小拳头喊叫:打倒这些反革命。我干巴巴地说:

  “这个东西是你买的,我不能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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