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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三


  还离得很远,她就象京剧老旦那样悠扬地长叹一声。但神情上却丝毫看不出她觉得苦。爬满皱纹的脸上带着微笑;她昂着头,挺着胸,脚下象母驴的后蹄那样有力地捯腾。我想起她自己常说的,“俗话说,‘抬头婆姨低头汉’,我苦就苦在这走路的姿势上。”其实,这句俗话说的是“婆姨”与“汉”的性格,和命运无关。但她要那样理解,也只得由她。她找到了自己苦的根源,所以才觉得苦中有乐。

  “老章,你为啥要跟小黄离婚呢?”她赶上来,问我。

  “这事你就别问了吧,刚刚就有好几个人问我。”我说,“奇怪!现在的人都喜欢管别人的闲事。”

  “大家都关心你嘛!”她横了我一眼。“你虽然有帽子,可是大家哪把你当有帽子的看……”

  “不错,大家对我都很好,”我淡淡地说,“可是运动一来脸就变。胳膊拧不过大腿,大家都要保全自己嘛。这么多年了你还不清楚?人的脸是‘兔子拉车——说翻就翻’!”

  “是不是又要来运动了?”她蹶着嘴唇,鬼鬼祟祟地问我。

  “你也太不灵了!”我笑道,“运动已经来了,叫‘反击右倾翻案风’。喂,你写的申诉书怎么样了?有答复没有?”

  “没有,幸亏没写!”她又高兴了,象中了彩票似的。“那时候,小黄写不好,叫你写你又不写;我想找周瑞成,可那老家伙吱吱唔唔的,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我一生气:拉倒吧!命里摊上个啥就是啥!”

  “你的命还算是好的!”我祝贺她。“不然,这次你正好是队上的一个‘翻案’典型。”

  “你呢?”她伸长脖子问。

  “我还用说?我不写申诉也要说我在‘翻案’。我是在社会上挂了号的。”

  “唉!”她叹息道,“刚安定了一年……”

  我笑出声来,告诉她:“这话你可别跟旁人说,最近一条语录就是针对你这句话来的:‘什么三项指示为纲,安定团结不是不要阶级斗争’你可小心点!”

  “咦!”她伸了伸舌头。“这话咋讲?又要安定,又要斗争……”

  “那你自己捉摸去吧!”我说。

  “哎,既然这样,我说老章呀,你就别跟小黄离了吧!”她竖起一根手指头为我谋划,“要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象七〇年那次一样给关了进去,还有人给你送个衣、送个饭啥的。”

  “有个老婆就是为了有人送牢饭,这个日子也真难过哟!”

  罗宗祺叫我娶老婆是为了写论文、马老婆子劝我别离婚是为了送牢饭,原来这就是现代的家庭观念!我不禁苦笑了。

  “唉!有啥办法呢?”马老婆子也笑了。“这就是命嘛!我告诉你,小黄这女子就是命不好。”

  “啊?你怎么知道?”

  “你没注意她?”马老婆子神秘地说,“她的人中上,就是鼻子跟嘴唇中间,有一条细细的横纹……”

  “哦,我倒没注意。”我嘻嘻地笑道,“来,让我看看你有没有?”

  “你又没正经的了!”马老婆子笑着挡开我。“我哪有?就嫁过一个人。那得嫁过好几个丈夫的女子才有!”她的语气仿佛是羡慕一个女人能有那样的资格。

  “唉!”马老婆子又叹道,“你也够没良心的了,小黄跟你也算是患难夫妻了吧。”

  “我们算什么患难夫妻?”我强打起笑容。“我们结婚的时候,正是你说的比较‘安定’的时候。你不记得啦?”

  “反正你也够昧心的了!小黄侍候你吃,侍候你穿,哪点不好?你忘了你过去那副孽障的模样:收工晚一点,就夹着个碗蹲在食堂门口,跟要饭似的;穿的呢,前一片儿后一片儿的,象头掉了毛的骆驼!现在,”马老婆子上下扫了我一眼.“你看你这整整齐齐的,真有个人模狗样了!”

  大约马老婆子想起了她自己的命运,目光透出一丝悲哀。

  “是的,我怎么能忘呢?”我嗒然若失地说,“不过,我告诉你:不是我没良心,也不是我昧心,而是我狠心。在这种时候,由不得我不狠心啊!”

  她一个人坐在外屋。

  这几天,她没有出工,不是躺在炕上睡觉,就是坐在凳子上发呆。两间房间所有的东西上,已经蒙上了灰尘,连雪白的雪花膏瓶子也失去了光泽,于是,一进屋,会发现屋里的光线暗淡了许多,尽管窗外的天气已经暖和起来,阳光开始散射出春天的色彩。

  她见我进来,凄恻而又怨恨地瞪了我一眼,嘴唇噙动了几下,但没有说出什么话。她就这样坐着;她就坐在那里……这些天,她明显地憔悴了,如同这房里所有的东西一样黯然无光。我审慎地瞥了她一眼,并没有发现她鼻子和嘴唇之间有什么横纹,倒是看见她额头上新添了一条断断续续的皱褶,象一条表示言而无尽的删节号。

  我极力克制着要去抚慰她的冲动;既然已经准备献身,何必给她留下一个思念的苦果?我脱掉棉袄,洗了脸,绾起袖子,故作姿态地拿起案板上的空面盆,解开盛面的口袋,这时她才说:

  “你还做什么饭呢?饭给你做好了,在炉台旁边热着哩。”停顿了一下,她又说,“你放心,我心眼再坏,也不会给你饭里下毒药的。”

  在一锅雪白的米饭上,有一碟炒鸭蛋。冬天,没有什么菜蔬,自己家产的鸡蛋鸭蛋,就是农工最好的菜了。炒这一碟鸭蛋至少要用半两油吧,我想。在炒鸭蛋旁边,还有一碟炒过的酸菜,切得很细,深绿色的菜丝上又放了一小撮鲜艳的红辣椒。红、青、黄,这三原色合成了一种忧郁的色彩,令人心酸。马老婆于在我们结婚时就夸过她:“巧手的媳妇能腌好酸菜!”而今天又说她“命苦”,可能“巧手的媳妇”和爱动脑筋的知识分子一样,都“命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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