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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又沉默了很长时间。是的,黑暗中说话最真切,我想。一切都是在黑暗中产生的;黑暗中的一切都是真的。黑暗真是一个奇妙的境界:在黑暗中什么都可以做。什么都可以说。不是假话害怕阳光,而是真话害怕阳光,多么“特殊的状态”!

  “扯淡!”她说,“我可没觉着跟你感情合不来。啥南方人,北方人?!你都劳改那么多次了,还有啥南方人的习性?你是面条吃不来,还是饼子吃不来?只怕给你一把糠你还觉得赛蜜糖哩!我有啥北方人的习性?只要好,我啥都可以随着人……”

  “可是我就是好不了了!”我赶快表示自己的绝望。

  “那你就别怪我!”她说。我懂得她这话的意思。

  “我并没有怪你。我只希望在这一年里我们安安静静地过生活。”我相信她会懂得“安安静静”指的是什么。“如果你觉得不合适的话,还可以提前嘛,甚至明天去提也可以。”

  “算了,算了!”她烦躁起来。“我说不过你。你们读书人肚子里道道就是多!”

  “你也是读书人呀。”我说,“上过初中,你应该是懂得道理的、知道利害关系的。并且,你不是也挺注意名誉的吗?”

  “你别讽刺我好不好?!”她发火了,但火气并不是十分足。“要提你去提!我是不去。反正结婚报告也是你写的!”

  这个女人是真正的淫妇!我憋着一肚子怒气这样想,她把我的忍让当成孱弱,利用我作为掩护来胡搞,现在死缠着我不放,并且还要一直缠下去……

  第十九章

  暴雨下了一天一夜。这场暴雨不象往常那样先稀稀落落地掉下几点来敲打一番,给人以警报,而是直截了当地从天上猝然倾泻下来,搞得人们措手不及。

  幸亏麦子都收上了场,不然全要泡在田里。黄土、青草、树木全湿透了,变色了,膨胀了;有吸水能力和沙质土壤也成了一洼泥汤。泥汤向周围的低处漫流,把原来坑坑洼洼的土地几乎填平了。荒野上的砂砾,经过一阵阵暴雨的淘洗,白色的云母片和透明的石英全裸露在地面上,因而露在水面上的陆地显得异常洁净。水分已经饱合的树枝再也承受不了不断泼来的大雨,全缩头垂肩地耷拉下来;茂盛的青草密密层层地趴在地上,和地面的泥汤混在一起,叶梢顺从地向着低洼的方向,犹如河流中的水藻。从窗户里向外望去,常见的景物变得非常陌生,人们似乎一下子到了另外一个世界。每个人的心里都忐忑不安,仿佛脚下的大地即将崩溃。

  村庄是建筑在一块比较高的丘地上的,所以暂时还没有被水淹着。但已经象一个盛满了水的碟子,浑浊的泥水带着各家各户的垃圾和厕所、马厩、猪圈的粪尿,向外面哗哗地流溢。碟子里,是一片淹没到房基的混水,并且还在逐渐上涨。有的墙开始裂缝,有的房舍已经坍塌。幸好坍塌的不是人住的居室。

  大猪小猪满村庄乱窜,寻找避雨的地方,最后,一只只卧在宿舍屋檐下的一长溜湿地上,愁闷地望着天空。我把我放的二十多匹牲口,全赶到平时作为会场用的一间大仓库里。这时麦粒还没有脱下来,新稻还没有收割,仓库是空的。牲口们一匹挨一匹地挤在横幅标语下面,倒也象准备聆听“批宋江”的长篇报告。农工们养的鸡鸭名副其实地成了“落汤鸡”,缩在鸡树里,连叫也不叫了。

  暴雨刚下来的时候,我就从马厩拖来两根圆木,在我破烂的住房外面立好支柱,顶住了已经略有倾斜的山墙和后墙。这样,再下几天雨也不怕了。我浑身上下浇得透湿。跑进房里,她十分殷勤地给我打水,给我拿肥皂毛巾,一件一件从我手中接过脱下的湿衣服。

  “家里还是有个男人好!”她很满意地笑道。

  “男人嘛,你可以随便找一个。”我说,“现在物资紧张,人口可是过剩,尤其是男人。”

  “那不见得。”她一反常态跟我亲昵起来,在我背膀上拧了一把。“象你这样的男人还不多。”她说。

  我背往后一拱,推开她,说:“去吧去吧!对你来说,是个男人就行!”

  我觉得她似乎在我背后愣了一下。后来,她一下午没说话,悄悄地绱鞋子,悄悄地做饭,晚上睡下以后,悄悄地出了一口长气。

  晚上没有电。据说是怕大水把电线杆的根基泡软,倒了下来跑电,全场关了总闸。窗外黑漆漆的,房里也黑漆漆的。我在被窝里想,既然先哲们那样教诲我,为什么我还要说伤害她的话?我也悄悄地出了一口长气。

  第二天中午,在人们以为天还要下的时候,雨却突然停住了。停得也干净,仿佛天上也有一个管雨的总闸似的。空中连一滴水也没有,只有潮湿的风在已经成了沼泽的地面上吹起一层层锯齿形的波纹。头顶上还阴沉沉的,但天边露出了亮光,一团一团巨大的乌云在天空翻滚,到了明亮的天边就消失了。于是乌云越来越薄,天空越来越亮。

  然而,人们刚松下一口气,村庄里却四处响起了凌厉的哨声。哨音既响又长,好象是根金属的棍子捣着人们的耳鼓膜。

  “快呀!快呀!大渠决口啦!”

  “都上渠去!都上渠去!全体集合!”

  “拿着锹,捎着背篓……”

  “赶快赶快!家里不许留人……”

  各排排长,各班班长赤着脚在泥泞里连喊带跑。男农工、女农工都钻出屋,站在还往下滴水的屋檐下互相探听消息。其实不用探听,年年都有这么一次:夏天一下大雨,干渠肯定涨水。但这一次看来非同往常,农工们踌躇着:

  “咋办?他妈的都去,谁看家呀?”

  “胡扯淡!连他妈命令也不会发!”

  “看头头们去不去,头头们不去咱们也不去!”

  “对!干渠真一决口,大水下来,连家里一个碗也剩不下!”

  “还有娃娃咋办呢?”妇女们喊。

  但是,头头们吹了哨子,都扛着铁锹跑到积满泥水的道路上来了。曹学义穿着部队发的胶布雨衣,扯着嗓子大叫:

  “快!男的都去!妇女留下看家。水火无情,大水下来可不挑挑拣拣,哪家都逃不了!”

  叫了一长串话,最后嗓子也变音了,大家才明白事态的确严重,于是男人们扛起了锹,捎起了背篓,躺着泥水,纷纷向村庄西边跑去。妇女们赶紧跑进屋去抱起娃娃,呆呆地坐在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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