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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这有啥对得起对不起的。下一次再试试。”

  我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但声音是冷静的。

  我们平静地过了几天。

  我极力想从这几天中的一点一滴体会到幸福。首先是有人给我做饭了,吃了将近二十年的食堂终于与我告别。放牧回来,把马赶进马棚,回到那两间破旧的库房,漂亮的餐桌上一定会有饭在等着我,并且每顿饭都会使我赞叹不已。菜蔬粮食完全和食堂吃的相同,但经过她的手却被赋予了奇妙的味道和颜色。她说:“要象你这样吃,咱们的定量可不够了!”但我还是把这句话当作对我的鼓励。

  其次,在库房前面,我用锹和石夯平整出了一块平地。平地在三面长草的荒滩中熠熠地反射出日光、霞光和月光,象一块珍贵的田黄石。吃完晚饭,我可以坐在这一方平地上遐想。

  结婚的当天,有一个卖雏鸭的安徽人骑着自行车来到我们村庄。她买了四只,把黄茸茸的小生命捧在手上。“要都是母鸭就好了。”她说。那天她是高兴的。大脚的女哲学家说:“你们住的是库房,耗子肯定少不了。”于是送给我们一只断了奶的小猫。灰色的毛中夹着白色的条纹,虎虎地很有生气。这样,我们的小家庭才建立便有了一群成员。雏鸭叽叽地叫,小猫咪咪地叫,在我平整出的这一方庭院中吃喝嬉戏。其实,我和它们一样,也是刚开始熟悉这个新的生活环境。

  但是,她的郁郁寡欢,她的不自然的笑容,和她藏在温顺与体贴下的怜悯,却破坏了我的幸福感。我有一种莫名的自卑,感觉到了我们之间有一种很微妙的不平等。这就是幸福吗?幸福难道仅仅是提高了吃和住的质量?我无心读书。我连在孤独中的安宁心境也失去了。那昏黄的落日,那飘零的晚霞,那在暮色中被晚风吹拂着卷毛的瘦零零的乏羊,那大路上久久不落的尘土,那被车辕和缰绳磨破皮的疲惫的牲口,谱成的仍然是一曲悠长缓慢的《如歌的行板》,在我心中唤起的不但仍然是沉郁而伤感的情调,而且新渗入了一种惶惶不安的心绪。

  她每天在我身旁晃来晃去。她是高傲的。她是放进斗兽场中的一只矫健的雌兽。她等待着我去征服她。但是,我头一晚上就感觉到了,觉察到了,明白无误地知道了,我已经失去了这种能力!

  也许与气氛有关?也许有什么心理障碍?我趁她不在家的时候用另一张报纸悄悄地糊住了那些横七竖八的尸体;我借口说盖新被子热,让她另换了一床薄被子。搬去了尸体和拖拉机,还有什么呢?我头脑昏昏沉沉地等待着下一次……

  几天后的夜晚,她的手给我导航,我的手宛如一叶扁舟,在黑黝黝的惊涛骇浪中游遍她全部的领海。波谷起伏。温暖的汪洋。从海底深处传来阵阵颤动,好象地球在我脚下要飘然离去。但我又战战兢兢地发现:有雨雾蒙蒙的高山,有空气湿润的新大陆,有飞流直下的瀑布,有彩蝶在我意识中飞舞。这里没有一点用语言构成的概念。这里是最混沌的洪荒状态。两团没有固定形状的原生质。两条波动着周身微细纤毛的草履虫。一切都是发自太阳神经丛。从太阳神经丛向周身发射出电波……

  哦,我的头怎么隐隐作痛!

  她轻轻地推开我。

  “你是不是有病?”她叹息了一声,问我。

  “我不知道……”我揉着我剧烈跑动的太阳穴,蹑嚅地说,“过去……我不知道……”

  “你过去真的没有过?”

  “没有。”我深深地叹了口气。“真的没有。”

  她蠕动了几下,抖开被子,象蒸气一样滚烫的被窝里凉爽了一些。我感觉舒服多了。

  “你是不是因为过去有病干不成,过去才没有……”

  “不是。”我象嫌疑犯似地为自己辩护。“不是。是因为,因为没有条件,没有机会……”

  “那么,”她犹豫了一下,“这话我都不愿意提,那么,八年前那一次呢?”

  “八年前?……”我无法解释。我集中不了思想。即使集中了思想我也无法解释,因为连我自己也不完全理解。

  我翻身坐起来,伸手去拿箱盖上的烟。

  “也给我一支,”她忽然说。

  黑暗中亮起了一团火花,十分耀眼。接着便熄灭了。但有两点火星在默默地闪光。

  抽了半支烟,我慢慢地说:“我想,我大概是因为长期压抑的缘故。”

  “压抑?啥叫压抑?”她大口大口地吸着烟,又大口大口地吐出来。

  “压抑,就是,就是‘憋’的意思。”

  她发出哏哏的嘲笑:“我的词儿真多!”

  “是的。”我照着我的思路追寻下去,“在劳改队,你也知道,晚上大伙儿没事尽说些什么。可我憋着不去想这样的事,想别的;在单身宿舍,也是这样,大伙儿说下流话的时候,我捂着耳朵看书,想问题……憋来憋去,时间长了,这种能力就失去了。”我又没有把握地加了一句:“也许,以后会慢慢好起来吧。”

  “那么,你想问题干啥?你看书干啥?想啊看啊顶啥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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