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张贤亮 > 浪漫的黑炮 | 上页 下页


  “德累斯顿是德国的一个城市,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时候被美国空军炸了个一塌糊涂。”李任重见吴克功的窘态,看不过去,耐心地告诉吴书记。“也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汉斯才不在国外说英语。这也是他爱国主义的一种表现。”

  “何止于一塌糊涂!当时汉斯面红耳赤地说,他的父母就是被美国飞机炸死的!”李厂长说话了,郑副厂长才用激烈的口气补充了一句。他们俩的关系有点别扭。可正因为关系别扭,才能从反面激出话来。

  吴克功总算明白了,但又搔开了头。会议僵在这儿,和前两次一样,无法进行下去。

  “哎!老郑,他跟你说这话的时候是用英文还是用德文的?”

  周绍文灵机一动,想到了妙计。但他还是不愿直接说出来;他要引导别人往他的妙计里钻。

  “德文。”郑副厂长眼睛都不看他,仅仅吐了两个字。

  “那么,”周副书记面带微妙的笑容,“他说的是德文,你怎么懂得的呢?”“我怎么懂的?我前天不就汇报过了么?我只好从省社会科学院借了个新分来的大学生!”郑副厂长的潜台词是:你别的事情记得倒挺清楚,前天的事你却记不得了!

  “嘿嘿!”周绍文点点头,眼睛横扫过会议桌,朝大家一笑。意思是:这问题不就解决了吗?

  李任重当即明白了,但他觉得这个办法不妥。可是这时候他的脑子被古董、钱如泉、“黑炮”、汉斯、赵信书和“社会比过去复杂了”等等所干扰,乱成一团,也没有表示异议。吴书记两眼还瞪着周绍文,不太懂得这位副书记的圈子。至于郑副厂长,他的心思根本不在这个会上。他当了多年的副厂长,工作勤勤恳恳,没犯过大错,可是这次调整班子,他还是副厂长,却让李任重当了正厂长,所以他抱定了冷眼旁观的态度。这时,管财务的王副厂长忍不住了,皱着眉头拍了拍记录本。“行啦,行啦!”他不耐烦地说,“我看我们也别再讨论了,就照周副书记想的办法办吧。老郑,既然你已经请了一个翻译,那就请到底算了。咱们顶多给他单位付点借调的劳务费和出差费,要不了多少钱。我告诉你们,S市的招待所愣敲竹杠,一套特级房间一天要我们四十多块钱;机器还放在车站的仓库里,每天又要付钱,过期不取还要罚款!咱们坐在这儿讨论,人民币可是不停地朝外淌哩!”

  “嗯,老周的办法倒是个办法。”吴克功终于恍然大悟,高兴地说,“既然请了一个大学生来,就让他一直陪同当翻译好了。老郑,你再跟省社会科学院商量商量,把这事定下来。至于赵工呢,”他把脸转向厂长李任重,“咱们也别难为他,还是要注意知识分子政策。你想,要是他没啥问题,我们不让他跟那个德国人接触,对他也没啥妨碍;要是他真有啥问题呢,我们让他跟那个德国人接触,不是倒给他提供了一个犯错误的机会,反而害了一个同志么?你说,是不是这样?”

  李任重看着吴克功笑眯眯的脸,觉得这位党委书记抱的态度还是与人为善的,心里不觉有些感动。“好吧,”他点点头。“我们目前也只有这样做了。”

  事情总算在第三次党委会上定下来:赵工靠边,找人顶替,赶快去接汉斯。

  7

  你在大街上找的这个最平常、最普通、最不起眼的赵信书,现在却引出个很不平常、很不普通、很引人注目的金发碧眼的外国人来了。世界上的事就这么复杂,人与人之间就有着这种千丝万缕的联系——要是你有工夫捣腾,你很可能从那个卖烧鸡的个体户身上找到他是哪一个皇帝的皇亲国戚的线索。汉斯由郑副厂长和那位大学生陪同来到机械总厂,下了小轿车,吴书记、周副书记、李厂长把他迎进由会议室临时布置成的客厅。双方握手致礼,嘻嘻哈哈地寒暄了几句零七八碎的话,大学生也无法翻译。坐定之后,汉斯很高兴地叽哩咕噜说了一通,大学生在一旁凝神倾听,随即面对大家说:

  “他说,他非常高兴再次来到中国;这次来,算是和老朋友见面了。他对厂方对他的招待表示感谢。他说,你们太客气了,他已经在北京游览过了,这次,你们又让他在S市休息了好几天,等于度了个假期。他认为S市是个新兴的工业城市,有很好的发展前途。他对中国在短短的几年里取得的成绩表示敬佩。他还说他想早点开始工作,最好是下午就工作。”听了这番话,李任重松了口气。他不是因为汉斯感到满意松了口气,而是觉得这个大学生翻译得还算流利。

  “哪里,哪里!”吴克功微笑着说,“汉斯先生不远万里,来到中国,嗯,支援我们……我们理应招待的。要是汉斯先生有什么需要,尽管提出来,不必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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