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张贤亮 > 浪漫的黑炮 | 上页 下页


  “你看,”钱如泉又拿掉几个红子,自信地说,“我就光下这几个子,你也难赢我。你别小看这老帅的战斗力,其实它的潜力很大,尤其是在残局结尾的阶段,可以说是‘不出九宫,决胜千里’。嘿嘿!跟‘文化大革命’里一样……不信,咱们就走着瞧瞧……”果然,赵信书换了占优势的一方,钱如泉还让了几个子,下到最后,还是一盘和棋。赵信书像见了爱因斯坦一样,对这位钱如泉佩服得五体投地。这时他也活跃起来。两人越说越投机,把一只烧鸡啃得精光。请注意,两个性格、学历、经历截然不同的人,结下的友谊有时会比同类人物之间的交往更亲密。赵信书对钱如泉是恨相见晚,他觉得这位见多识广的老兄在他面前陡地揭开了一个五彩缤纷的世界。钱如泉也豪爽地说,可惜自己还要去新疆,不然就跟他一起回C市,好好招待招待他。“我家里房子宽敞得很,还有一个小院;我老伴做得一手好饭食。”钱如泉感叹地说,“我年纪也不小了,这趟是最后一次出差;以后,我就呆在家里不出来,过两年,也该退休了。你说C市那个厂跟你们厂搞协作,今后你还断不了来C市。你来,别住招待所,就住我家里去。你不来,是看不起我!咱老哥儿俩好好聊聊,我带你到C 市好好逛逛。我看得起你,别看你不会下棋,可老弟你是有真才实学的人,是咱们国家的栋梁之材……”天快亮了,两人交换了通讯地址,才朦朦胧胧地打了个瞌睡。清晨七点钟,赵信书匆匆地洗漱了一下,打点起提包去赶开往C市的火车。钱如泉非要把他送到车站不可,拦都拦不住。“喏,你跟我客气啥?”钱如泉抢着拎起他一个小包,“我送了你,在车站吃点早点,正好去办公事。走吧,走吧!”

  在月台上,两人终于依依不舍地分了手。

  赵信书一辈子也没有和钱如泉这类人物交往过;同时,他觉得他在钱如泉面前那种呆头呆脑的模样,是决不会博得别人的尊敬的,但钱如泉却看得出来他是“有真才实学的人,是咱们国家的栋梁之材”!那颗缺乏水分的心,被知音人的友情所滋润,在火车上,他几乎感动得流下泪来。石头的心不动情便罢,一动情就非同小可,不好收拾。他怎么也按捺不住要向这位知音人表达自己的思念的激情。

  恰好,到C市住进招待所,他收拾旅行包的时候,发现他的那副象棋里丢了一颗黑炮。这使他蓦地想起了他们科室里一位技术员有趣的轶事。

  那位技术员是华南工学院新分配来的毕业生,外号“小老广”,是个活泼坦率、爱好文学的青年。今年年初,他去广东探亲,和他的对象热乎了一阵子。回到单位,跟赵信书此时的心情一样,急切地要向他的对象表达自己的思念之情。写信嫌慢,长途电话破费又太多,想来想去,他给在中学里教书的姑娘发去一份电报,仅仅两个字——“红豆”!既有情趣,又有不尽的言外之意。不久,未婚妻就来信了。“小老广”一点也不隐讳,兴高采烈地在科室里当众朗读了这封情书:

  “亲爱的:‘红豆生南国,此物最相思。’我完全理解你现在的心情。我也同样,恐怕比你还深沉,还痛苦。你应该知道,我是一个南国女儿,我就是家乡的‘红豆’……”

  情书还有些肉麻的话,听的人全笑得前仰后合。只有赵信书一个人默默地坐在窗前,被那些情意绵绵的话所感动。办公楼前的山沟里,野桃花含苞欲放,柳树和槐树已经绽开了新叶;潮湿的山坳中,丛丛野草也开始向四周铺展开来——

  万事万物都说明青春长在,并且会周而复始,但他的青春却永远不会再现了!他在大学时,爱上了一位女同学,两人很要好,她在功课上多得他的帮助。然而毕业以后,她却嫁给了另一位男同学,一起去了贵州。使他最伤心的,还是她临走时跟一个女同学说:“赵信书是个好人,但是跟这种人只能交朋友,不能嫁给他。要是跟他结了婚,家庭生活肯定不会有什么乐趣!”那个女同学以老大姐的身份把这话告诉他,意思是劝他以后活泼些、开朗些、兴趣广泛些,却不料反成了对他致命的一击。从此,他在女性面前更加自卑、更加腼腆、更加没有男子气概了。再加上他分配来大西北的一个矿山,男多女少,阴阳失调,尽管他后来每月有一百多元的高工资,也没有和他相匹配的知识妇女垂青于他。

  是的,大自然的青春能周而复始,而他呢,正如他在大学里曾听过的一首歌中唱的:“我的青春小鸟一去不复返!”“亲爱的”,这是多么动听的、令人心摇神荡的词!但不论在书信上,在耳边,都没有一个女性这样称呼过他。他那颗枯涩的心底泛起一种深切的悲哀,痛感到他这一生可说是白过了,没有一小时、一分钟值得他炫耀,值得他临死时留恋。他暗暗地羡慕年轻活泼的“小老广”。“小老广”享受了他一辈子没有享受过的幸福。而那种巧妙的、迅捷的、富有独特性和浪漫气息的表达思念的方式,也在他脑子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时,这个被偶然建立起来的友情感动的书呆子,突然心血来潮,从“小老广”的“红豆”一下子联想到“黑炮”;同时,他的直觉也告诉他,钱如泉这个胖子是个海阔天空的人,如果他不主动去信,钱如泉一定想不起来给他写信的。于是,第二天吃完早饭,他就跑到大街上,先买了几本科技方面新出版的书,随后去邮电局打了那份电报。表面上是要钱如泉找找那颗棋子,或是给他寄来,或是保存着,待他下次来C市取,从此建立经常的联系,骨子里,却有种只可意会的罗曼谛克的情愫。这个书呆子活了五十多年没有浪漫过,这次浪漫了一下。可是,东施效颦,邯郸学步,这份电报差点叫他扭了腰,后半生爬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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