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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马缨花没有问过我的问题,他倒注意到了。我很高兴有这样一个机会使我们都轻松下来。我拍拍《资本论》对他说,这不是“经”,是马克思写的书。他又问我,念这本书有啥用呢?我说,念了这本书可以知道社会发展的自然法则;我们虽然不能越过社会发展的自然法则,但知道了,就能够把我们必然要经受的痛苦缩短并且缓和;像知道了春天以后就是夏天,夏天以后就是秋天,秋天以后就是冬天一样,我们就能按这种自然的法则来决定自己该干什么。我说:“社会的发展和天气一样,都是可以事先知道的,都有它们的必然性。”

  “必——然——性。”他侧着头,用方音念叨着,眯缝的眼睛里跳动着思索的光芒,“必——然——性。我懂。咱们也有这个说法,咱们叫‘特克底勒尔’,就是真主的定夺。世上万事万物该是啥样子,都是‘特克底勒尔’……”

  “哦,那是不一样的……”我准备向他解释。

  “一样,一样!”他执拗地摆摆手,用不容置辩的口气武断地说,“有‘特克底勒尔’,那是真主的定夺,就是你说的‘必——然——性’。可还有‘依赫梯亚尔’,这是,这是……我闹不清你们叫啥,反正就是‘依赫梯亚尔’。比方说吧,我本来是满拉,学成了能当阿訇的,可我不好好学,满世里跑,这就是我的‘依赫梯亚尔’。要是我干了坏事,不做好人,受了刑罚,那跟真主的定夺没关系,跟‘特克底勒尔’没关系,那是我自己‘依赫梯亚尔’的。要不的话,那真主对我的惩罚就没道理了。我不能把罪过推到真主身上,说是真主让我去干的。‘特克底勒尔’是真主的决定,‘依赫梯亚尔’是自己的决定……”他这番表述得并不很清楚的话,不知怎么,在一瞬间却使我的思想受到一种冲击。这使我大为惊奇。“芝麻开门”,本来是句毫无意义的咒语,却也能打开一扇沉重的石门。

  唯心主义哲学和唯物主义哲学对同一事物分别使用的不同的概念,总有可以沟通的共同因素。我明白他说的“依赫梯亚尔”,在唯物主义者说来,应该是“人的选择”的意思。那么,我虽然出身在一个命定要灭亡的阶级,“特克底勒尔”要灭亡的阶级,可是这里面还有我的“依赫梯亚尔”,还有我个人选择的余地!与此同时,他的话,也启发了我应该怎样去理解最近以来一直令我困惑的问题:马克思主义指出了社会发展的自然法则,她的科学性和真理性质是我深信不疑的,但另方面,我们现在怎么又会搞得挨饿呢?原来这里面还有个“依赫梯亚尔”,如果人犯了错误,不按社会的客观规律办事而受到挫折,是与马克思主义无关的!人的暂时的错误和暂时的挫折,绝对无损于马克思主义的正确性……

  我沉浸在自己的思索里。他还在饶有兴味地说着。但下面的话全是他当满拉时学的宗教词语了。也许他是要排遣心中的苦闷,暂时摆脱尘世的烦恼,想到他想象的天国里去遨游一番吧。他越说越兴奋,然而也越说越荒诞了。

  羊圈那边又传来咩咩的惨叫声。这不知是宰第几只羊了。马号离羊圈不远,咩咩的叫声更为凄厉。听到羊叫声,他不知想起了什么,陡然失去了说话的兴致,垂头不语了。

  马灯的光焰跳了两下,骤然暗淡下去。“熊!快没油了。”他跳起来骂了一句,把灯芯拧长了点。擦得干干净净的玻璃罩里顿时冒出一股黑烟,即刻把灯罩熏出一道道污黑的花纹。他欠过身去想把它拧小点,但大概又想起很快就要走了,于是又缩回手去,仍在我对面坐下。

  “哎,小章,你跟马缨花成家吧!”他忽然没头没脑地跟我这样说。“哦,我……”我没想到他会提出这个建议,愣了一愣。

  “我跟你说,马缨花是个好女子。”他说,“啥‘美国饭店’,那都是人胡遍哩!我知道,那鬼女子机灵得很,人家送的东西要哩,可不让人沾她身。真的,你跟她成家吧。你跟她过,是你尕娃的福气。”

  “我……”我支支吾吾地说,“我还没想过这件事……”

  “啥没想过!”他气恼地一拍膝盖,瞪起眼睛,“你尕娃别人模狗样的!你以为你是个念书人,人家配不上你是不是?我跟你说实话,有一次,我趴在她后窗户上看她洗澡,吓吓!她那个奶子,还有那个腰……嘿嘿……”

  他总有叫我意想不到的言谈举止。我情不自禁地失声笑了起来。不过,我还是感到了他的真挚、诚恳和关心;从他的话里也证明了马缨花至少在这个队上是清白的。同时我也明白了,有一次马缨花说到他时,陡然停住了话题是什么意思;她肯定发现了他的这种荒唐行径。此后尽管他对马缨花很好,关怀备至,而她却总说他是个“没起色的货”,原因就在这里!“咋样?”他最后问我,“你还想咋样?现时又不考秀才,你就是满肚子书,人不用你还是白搭!那女子可是针线锅灶都拿得起、放得下,田里的活也能干。跟了你,只怕还亏了她哩!……”羊圈又响起咩咩的羊叫声时,他说他要走了。他一口气喝干了茶,把大铁壶从炉台上提开,让我帮他背起那一大摞行李。“背得动么?”我担心地问他。

  “背得动!到山根下三十里路,抬脚就到。”他颠了颠沉甸甸的铺盖,没跟我道别,没跟我握手,只嘱咐我把灯吹灭,把房门锁上,再安槽头添一抱草。然后他转过身,左一蹭,右一蹭,挤出了狭窄的房门,投进外面风雪茫茫的黑夜之中。

  我从马号出来,只看见整个世界是浓密的、飞舞着的雪花……马缨花还在羊圈。我回“家”去睡觉了。

  33

  ……我钻进破棉花网套,还没睡着,谢队长就在窗户外面叫我:“章永璘,章永璘,小章,小章……”

  他急促的叫声使我心头一沉,立刻想到是海喜喜出事了!我没有应声,装着已经熟睡了,脑子里却在思忖应该怎样回答领导的盘问。谢队长还一个劲儿地叫:“小章,章永璘。”

  老会计用肘子捅捅我:“小章,叫你哩!”

  我慢吞吞地爬起来,用带着睡意的腔调问:“什么事啊?”

  “快,快,到队部办公室开会去。”

  我想,不会这么快就发现海喜喜跑了吧;“开会”,大概是商量分羊肉的事,可能我们这几个单身农工也有一份。我赶紧穿上衣裳,跑到队部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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