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张贤亮 > 绿化树 | 上页 下页


  我瞟了一眼:他手中的黄萝卜不小!这家伙总交好运道。“营业部主任”也是“右派”,但听他诉说自己的案情,我却觉得他不应属于“右派”之列,似乎应归于“腐化分子”或“蜕化变质分子”一类才恰当。他自己也感到冤枉,私下里说是百货公司为了完成“反右”任务,把他拿来凑数的。当在“生活检讨会”上,他知道我的高祖、曾祖、祖父、外祖父都是近代和现代的稗官野史上挂了名的人,父亲又是开过工厂的资本家时,会后曾悄悄地带着羡慕的口气对我说:

  “像你,才是真正的‘资产阶级右派’哩!浪过世面,吃过香的喝过辣的!像我,从小要饭,后来当了兵,他妈的也成了‘资产阶级右派’!熊!哪怕让我过一天资产阶级的日子,再叫我当‘右派’也不冤哩……”

  可是,他并没有从此对我态度好一点,相反,还时时刻刻带着一种刻骨的忌恨嘲讽我,以示他毕竟有个什么地方比我优越。他年龄比我大得多,比我更为衰弱,一脸稀疏肮脏的黄胡须,鼻孔常常挂着两条清鼻涕。他不敢跟我斗力,却把他的外援和好运道在我面前炫耀,以逗引出我的食欲和馋涎。他知道这才是最有效的折磨。我对他也有一种直觉的反感,老想摆脱他却摆脱不了。因为都是“右派”,分组总分在一起。这次释放出来,他也由于家在城市,被开除了公职,又和我一同分到这个农场就业。

  这是一块黄萝卜田。和青萝卜田不一样,黄萝卜田里是没有畦垅的,播种时就和撒草籽似的撒得满田都是。撒得密的地方黄萝卜长得细小,挖掘的时候难免有遗漏下的。但这块田已不知被人翻找了多少遍,再加上地冻得梆梆硬,我蹲在地上用手指头抠了许多有苗苗的地方也没找到一个。

  “营业部主任”刮完了泥,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和嚼冰糖一样把萝卜嚼得嘎巴嘎巴响,有意把萝卜的清脆、多汁、香甜用响亮的声音渲染得淋漓尽致。

  “这萝卜好!还不糠……”他趁咽下一口时,这样赞扬。

  这种萝卜只有在田被冻得裂了口的裂缝中才能抠得出来。我是有经验的。我又顺着裂缝细细地寻找了一遍,还是没有找到。那必须是裂缝中恰恰有个黄萝卜,也就是说恰恰有个遗漏下的萝卜长在裂缝中,可想而知,这样的概率非常非常之小。“营业部主任”的好运道就表现在这里!

  然而我今天却毫不气恼。我站直腰,宽怀大度地带着勉强的微笑从他面前走过去,斜斜地抄条近路去追赶那辆装着我们行李的大车。

  2

  是的,我今天情绪很好。早晨,吃劳改农场最后一顿饭时,因为我们这些已经被释放的就业人员可以不随大队打饭了,在伙房的窗口,我碰见了在医院里结识的病友——西北一所著名大学哲学系讲师。他也被释放了,正在等农场给他联系去向。“章永璘,你要走了吗?尽管他还穿着劳改农场的服装,胸前照例有一大片汤汁的污点,却用最温文尔雅的姿势祝贺我,还和我像绅士般地握了握手。这种礼节,对我来说已经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事了。可奇怪的是,这种最普通的礼节又一下子把我拉回了那个我原来很熟悉的世界。于是,我也尽可能地用十足的学者风度在吵吵嚷嚷的伙房窗口与他交谈起来。

  “那本书怎么办?”我问,“怎么还你呢?给你寄到……”

  “不用!”他一手托着一盆稀汤,一手慷慨地摆了摆,那姿态俨如在鸡尾酒会上,“送给你吧!也许……”他用超然的眼光看了看四周,“你还能从那里面知道,我们今天怎么会成了这个样子。”“我们?你指的是我们?还是……”我也谨慎地看了看打饭的人群。有一个犯人嫌炊事员的勺子歪了一下,正声嘶力竭地向窗口里吵着定要重舀。“还是我们……国家?”

  “记住,”他的食指在我胸前(那里也有一大片汤汁的斑点)戳了一下,以教授式的庄重口吻对我说,“我们的命运是和国家的命运紧紧地连在一起的!”

  对他的话和他的神态,我都很欣赏。在人身最不自由的地方,思想的翅膀却能自由地飞翔。为了延长这种精神享受,我虽然不时地偷觑着窗口(不能去得太晚,窗口一关,炊事员就不耐烦侍候你了。即使请动了他,他也要在勺子上克扣你一下;以示惩罚),但同时也以同样庄重的口吻说:

  “不过,第一章很难懂。那种辩证法……用抽象的理论来阐述具体的价值形成过程……”

  “读黑格尔呀!”他表情惊讶地提示我,仿佛我有个书库,要读什么书就有什么书似的,接着又皱起眉头,“要读黑格尔。一定要读黑格尔。他的学说和黑格尔有继承关系。读了黑格尔,那第一章《商品》就容易读懂了。至于第二章、第三章以及第二篇《货币到资本的转化》就不在话下了……”

  “是的,是的。”我用在学院的走廊上常见的那种优雅姿态连连点头,“仅仅那篇《初版序》就吸引了我,可惜过去,我光读文学……”我们这番高雅的谈话结束得恰到好处。他和我告别,小心翼翼地端着那盆稀汤走后,我扑到窗口伸进罐头筒,炊事员正要往下撂板子。“你他妈的干啥去了?!”

  “我帮着装行李来着。”我马上换了一副嘴脸,谦卑地、讨好地笑着,“我这是最后一顿饭啦!”

  “哦——”炊事员用眼角瞟了我一下,接过我的罐头筒,舀了一瓢以后又添了大半瓢。

  “谢谢!谢谢!”我忙不迭地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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