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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第二天,吴尚荣就开始给魏家桥大队跑办工厂的材料。吴尚荣意想不到,拿着他魏天贵写的语句不通、歪歪斜斜的条子,果然手眼通天。原来,到他这儿避过难的二十多名领导干部,来的时候虽然隐姓埋名,走的时候却都跟他成了患难之交,悄悄把自己的姓名住址告诉了他。这里面竟有省委书记处的一名书记,省人委的三个厅局长,最小的也是专署的处长。当时,他并没有想到有什么用,这一来,真应了刘卫青的话,成了他手中一大笔无形的财富。“九一三”事件以后,这些人中间一半以上已进入了省、地级革命委员会或当了部门的领导,看到老朋友要办集体所有制的工厂,又不是为他自己谋私利,马上大开绿灯,还替他想方设法,他用最优惠的价格买进了机器、材料,很快在黄河沿办起了一所机修厂。

  每天早晨,他都要到机修厂转一趟,行使他董事长的职权。机修厂的门口铺着煤渣,两边是土坯垒起的墙垛,墙垛上架着拱形的钢梁,吴尚荣本来准备在钢梁上安几个圆形的木牌,写上厂子的名号,可是他不同意,指挥工人把土墙刷得粉白,自己用大排笔蘸着浓墨描出了“魏家桥农机修理工厂”几个伸胳膊蹬腿的大字,后面还画着三个大惊叹号。

  机器一响,就是他最高兴的时辰。马达的隆隆声,皮带的啪啪声,铁器的叮当声,使他的梦想晃晃悠悠地离开了土地。他觉得自己仿佛腾空而起,像鸟儿一样翱翔起来,地平线在他下面渐渐缩短,世界在他眼前渐渐扩大。现在,他不仅知道了瑞士不在上海,也知道了世界上除了苏联、美国、日本、越南、阿尔巴尼亚,还有一百几十个国家;有的国家以专造一样物件出名,譬如表吧,那就数瑞士的最好;美国会造飞机,日本会造化肥,加拿大小麦的产量高……这个无限扩大着的世界使他也膨胀起来,他觉得自己可以跟贺立德顶一顶,碰一碰了。是的,为啥他老要当两面派、“半个鬼”呢?

  但是,贺立德却兜头给他泼了盆冷水……

  远方,不知哪个庄子,响起第一声悠长的鸡鸣,好像晓风中飘荡的一根游丝,隐约可辨的,颤颤巍巍的,越飘越细,越飘越远。黑夜,渐渐开朗,世界不再是混沌一团,虽然还没有黎明,但己可依稀地辨别出周围的层次,土路慢慢呈现出灰白色;被驴车惊起的一只土百灵,悄悄地在草滩上低低地飞翔到暗淡的夜幕后面,毛驴大概嗅到了黎明的气息,开始要舒展舒展筋骨,加快了步子。

  夏天的黎明,也是跑着来到的,不久,远处的村庄不知不觉地显露出来模糊的身影。它们还在沉睡。偶尔发出的鸡鸣和狗吠,都似金属的铿锵,在一片一片劈削着稀薄的黎明。人们却还都悄无声息,但可以想像到,一会儿他们就将充满活力地从各自的家门出来。不过,这会儿还是宁静的,甚至是温馨的。啊,老实而勤劳的庄户人,你们永远这样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可你们受了多少苦啊,贺立德说“我们走过来是容易的吗”,这个“我们”应该是指庄户人,不应该是贺立德这样的人。

  这时,他想着和贺立德的那次辩论。

  那是在一九七五年。一天,贺立德来他们大队视察。北京吉普直接开到田头,嘎地一声停住。他们队经常有省、地的领导来,有时候还带着外县的参观团。省、地的干部向他们介绍说,魏家桥的成绩全是学大寨、狠抓阶级斗争的成果……这一次,却是贺立德一个人来的。

  现在回想起来,贺立德从那时就开始发胖了。额头两角放着油光,脸上的皱褶圆润而均匀,像精心描画出来的一样。那大概是贺立德一生中最春风得意的时候。他下了车,后面还跟着提着小马扎的通讯员。

  “提回去!”他摆好辩论的架势,先对小通讯员发一通火。“庄户人都在田里薅草,你提着个马扎给谁坐?像个啥样子?”

  贺立德转过脸来,看看他,又看看惊愕的通讯员,宽容地一笑:“我今天是下队来劳动的,又不是来作报告,提这个干什么?”

  贺立德竟真跟他走到稻田边上,一路和田里的社员亲热而不失尊严地问几句庄稼话,然后,毫不犹豫地脱下皮凉鞋,扒下尼龙袜,挽起裤腿,扑通一声跳到田里,和他并排薅起草来。

  过了一会儿,田里的庄户人都自觉地慢慢远离这两位大人物。贺立德在水里抓了两把。捞起几根三棱草,直起腰向四周看了看,才说:“怎么哪?老魏,今天怎么这么大火气?”

  “咋这么大火气,”他也直起腰,把手里的杂草扔到田埂上。“我早就想找你谈谈。不谈,咱就不配当共产党员。你看看现时农村搞的啥样子?一会儿学大寨,一会儿学小靳庄,一会儿割资本主义尾巴……谁坑害老百姓你们就用谁,只图这样的人听话,像罗麻子这样的人都当了公社书记了……再这么下去,非又来个六〇年不行!”他有一肚子的话,却不知从何说起。

  “哼哼?”贺立德用鼻孔笑了一声,“你还要找我谈哩,正好!我问你,要是你手下的队长不听你话,你用他吗?你也不用吧。用哪样的人?用你这样的人吗?老实说,别的队都政治评分了,你们队还在按劳分配,搞资产阶级法权;别的队自留地都收了,你的队自留地还在社员手里;你把上风头的麦子分给社员当口粮,下风头的交公粮;拿社员家的乏羊、老羊换上交任务的肥羊、羯羊。这些事有没有哇?老实说,要都像你,还要不要给国家做贡献?这像共产党员做的事吗?老魏呀,你自己的小生产习惯不改,还来跟我说哩。你应该好好学习列宁的一篇文章:人家要‘走出彼得堡’,你要走出魏家桥哩!老实说,我今天来就是要给你敲敲警钟的。”

  他一下子像霜打了的茄子,蹦跳不起来了,是的,老贺说的事他都干过,“铁的逻辑”又一次击败了他。

  “老魏呀,你不要自己觉不着,”贺立德又提醒他道,“你的机修厂里用的尽是些什么人?哼哼,吴尚荣!老实说,检举你的材料在省委、地委压了一沓子,不是唐书记、王主任跟我,你早倒霉了!你还到处散布大寨是靠国家支援的。国家支援了你没有?机修厂是靠谁建起来的?你一年用多少化肥?你哪一点不比别的队特殊?老实说,先进的社队哪一个不吃点小锅饭,要不,这‘竖红旗’的‘竖’字怎么讲?唉,你是老糊涂了?说这些对你也没利的话干什么……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一直跟罗麻子过不去,可他从来没说过你一句坏话。这种人才是聪明人,上面说谁是社会主义,谁就是社会主义,上面说谁是资本主义,谁就是资本主义,像你……非吃亏不行!”

  “那,你把我书记撤了好了!”本来想跟贺立德发一顿脾气的,本来想像尤小舟一样为民请命的,却被贺立德的一番话剥得光光的,他只好气恼地这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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