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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于是,他把他办的那些不可告人的勾当一件一件摊开在她面前:最早,是对“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尤小舟的敬仰,接着是放跑“黄毛鬼”,又捅了二十只羊,随着把郝三送进了劳改队,然后在酒里面兑水,欺骗忠厚的蒙古族牧民,脚跟一踅,又去谎报水情,糊弄领导贺立德,社教的时候瞒田瞒产,蒙混过关,文化大革命里又左摇右摆,先放走了吴尚荣,以后为了尤小舟又得罪了王一虎,现在又不得不去投靠贺立德……唉,他自认为从来没做过坏事,可又觉得浑身都是罪孽。为啥他最忌讳他的名字上打叉叉呢?就因为他感到这么下去很可能会挨枪子儿……他十分恐惧,又万分羞愧——因为他是“两面派”、“半个鬼”!

  韩玉梅静静地听着,温存地抚摩着他。星光下,她眼睛里闪烁着凝神倾听的神采。听到他谈到惊心动魄的地方,就插一句:“啊,你是我的好人!”听到他搞的那些鬼,还是这么说:“啊,我更心疼你了!”他像一片长着薄荷、雏菊、蒲公英和牵牛花的草地,他的话像黄河决了堤,语言的洪流不论流到哪里都漫无阻挡。啊,还有什么比这更幸福的呢?大自然大概正是为了这个才把人分为男人和女人的吧!你可以把自己成熟的或幼稚的、严肃的或荒诞的、深奥的或浅薄的、崇高的或可鄙的、圣洁的或狼亵的、公正的或自私的……把肺腑里所有的东西都抖落出来,即使你只不过在对着她自言自语,她那一对忠贞的、无私的、爱恋的目光就给了你一道光亮,使你能把自己料理出个头绪。

  银河悄悄地在夜空转了方向,时间不知不觉从他的絮语中流走,夜风沙沙地刮过水稻田和玉米地,送来一阵阵稻花和嫩玉米的甜香;成熟的小麦点头晃脑地,似乎也听得津津有味。拉炭的汽车还没有来,可能是司机喝醉了酒。终于,他沉默下来,抱着一种刚痛痛快快地洗完热水澡的舒畅心情,眯着眼枕在她的腿上。他有了一个知心人,他能把所有的心思告诉她;他的话说完了,他的灵魂也得救了,他的两重性格在她的怀里重新统一起来。他坚定地相信了自己不是“半个鬼”,而是一个人!

  这一个男人和这一个女人,第一次愉快地体验到,有比肉欲更高、更惬意的享受;这一对没有多少文明知识的庄户人,第一次欣喜而新奇地发现,两颗心合在一起比两个肉体搂在一起更为美好。

  她最后的一句话是:“你等着我回来。”

  这样一段本来应该是刻骨镂心的回忆,由于以后的一个巨大冲击,反而像被磨损的影片一样模糊不清了。现在,当时的全部过程已经不可能再以清晰的图像在他脑海里重现。因为那已化成了他胸腔中最脆弱的一个病灶,略微一触,就会使他全身痉挛起来。

  驴车现在走下了高坡,夹板上的麻绳陡地拉得笔直,皮脖套也吱吱地叫了起来。毛驴不情愿地摆了摆耳朵,想了一想,只得仍然不紧不慢地拉着车子向前,这时,古道弯向了河边,这一段河滩上没有茂密的芦苇,在月光下能一直看到对岸的沙坡。深蓝色的沙坡笔直地向南北两边伸展,没有起伏,也没有止境,风从沙坡那边刮来,带来一股河水清冷的潮气,他不禁打了一个寒噤……

  当天晚上,司机喝醉了酒,第二天清早,车才路过他们五队的庄子。她坐车走了。那一天,“粮食工厂”停了工,庄子上空前地寂寞冷清。

  她告诉他顶多去三天,可是,五天,十天,半个月过去了,她仍杳如黄鹤。他越来越焦灼不安,并且直觉地感到出了不幸,他进城去钻天觅缝地寻找她。

  她所说的群众来访接待站门前排着长龙。头搁在西门,尾巴一直拖到护城河桥头。脸色忧郁、阴沉和愤慨的人们在队伍里互相探询案情,打听消息,嘈嘈叨叨,热闹得就和自由市场一样。他挤进接待站,工作人员仿佛被无数痛苦的申诉折磨得麻木不仁了,对这么一个农村妇女毫无印象。他以为韩玉梅走进城来,人人都会看她两眼,可偏偏人人都没看见过她。第二天,他拿来贺立德的条子找着接待站的负责人。这个负责人过去是贺立德的部下,搬出一大摞小本子,帮他从她离开庄子那天一直查到当天,没有一个叫韩玉梅的上访者。

  他去找司机。司机是他管辖下的九队一个社员的女婿,人很老实。据司机说,因为她跟他老丈人在一个大队,所以特别关照,那天早晨开着车直接把她送到西门。她看到接待站门前那么多人,曾犹豫了一下,司机劝她先去吃饭,她说不,先排上号再说。司机又告诉她他家的地址,叫她中午到他家吃饭,没住的地方,晚上还可以跟他女人睡在一个床上,中午,她真的找来了,挺高兴地说有一个过去在什么工厂受了处分的人很热心,帮她把号挂上了。还说,要是省里不解决问题,还准备上北京哩。一上午,她好像就增长了不少关于上访和落实政策的知识,表现得很兴奋。临走,还跟他女人说好晚上来睡。他女人挺喜欢她,说她是个憨厚的庄户人,又是一个大队的乡亲,特地给她换了新床单,铺了干净褥子。可是晚上她没来,从此也就不见了。他们两口子还以为她回庄子了哩。

  既然挂上了号,为什么登记簿上没有呢?问司机,司机除了“什么工厂受过处分的人”几个字外,提供不出任何东西。

  他丧魂失魄地在省城转了两天,要不是贺立德和刘卫青极力劝阻他,他就上北京了。不过,老贺还是够朋友的,动用了自己所有的关系帮他寻找线索,第四天,贺立德告诉他,公安局军管会的通报上说,半个月前,盐海湾铁路旁边发现了一具无名女尸,从岁数、身材、发式上看,极像他要找的韩玉梅——老贺早已忘了韩玉梅就是他曾想逮捕的“坏人”,还以为是他魏天贵的一门亲戚哩——叫他去一趟盐海湾。

  盐海湾是去北京途中的一个大站。他拿着省“红革造”的介绍信找到盐海湾公安局军管会的负责人,负责人很认真地接待了他,说女尸已经焚化了,又没留下一点遗物可供证明身份,只拍了几张照片。但因为在扭打过程中面部被击伤,所以面部特征也不太清楚……他拿着几张女尸全身的、头部的、正面的、侧面的照片,越看越像,别的话他都听不进去,只听见自己耳朵里清清楚楚地回响着扑通扑通的心跳声,最后,一下子晕倒在公安局的办公室里……

  他又回来了。

  在火车上,他就心焦火燎,两只拳头攥得紧紧地,替火车头暗暗加劲:快呀!快呀!快呀……他还不知道他已经像头老狼:硬发高奓,两眼血红,满腮胡茬,一脸凶相。同车的旅客看着他,心惊胆战,都以为他不是武斗里逃出来的凶手,就是越狱的犯人。他要喝水,但画着铁路路徽的茶缸老在他牙齿上磕碰,水洒了一身,却喝不进嘴里,他就这样带着两片燎了泡的嘴唇回到庄子。

  回到庄子刚刚天黑,他没有进家,一口气跑到那块麦田,一头栽在他们俩曾在一起的田埂旁边。

  麦子已经割过了。麦田上只剩下短短的麦茬和被割去顶端的首蓿。他跪在已被烈日晒得板结的麦田上,在他们俩坐过的地方爬来爬去。同时,死命地揪着首蓿、揪着麦茬,把它们连根拔起来,用坚实的牙齿嚼着、咬着、撕着,牙齿和手指都渗出了鲜血。他要哭,却没有眼泪。他的喉咙里只能发出阵阵暗哑的嘶嘶声。初升的月亮照着他:他像一头得了噎食病的老熊,伏在地上对着田埂干呕。

  他在那里趴了一夜,天亮时,出工的社员才发现他……

  他也抱过她还会回来的希望。尤其在一九七一年,上面发下来一份多少多少号文件,说是四川和广西竟有拐骗妇女的集团,一鞭子吆好几十,赶到缺少妇女的地方去卖。这曾激起了他很大的幻想,但若干年过去了,她仍杳音讯。从此,那块麦田——仅仅是那么巴掌大的一点,就和他老妈的坟墓一样,成了他心中的一块圣地。不管什么学大寨、造平原、开沟渠、铺农田,他利用自己的职权始终没有在那里动过一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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