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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吴尚荣听见他公开承认自己是刘少奇的人,知道自己真的死到临头了——现在,谁敢对活人说这个话?全身都战颤起来。但一瞬间,他又干脆豁了出去,结结巴巴地喊道:

  “无、无、无产阶、阶级文化、化大革、革命万、万岁!”

  “好!你万岁去吧!”

  他真的狠劲往前一戳。“咯崩”一声,胶木钮扣裂成了四瓣。

  吴尚荣顿时翻开白眼,“啊……啊……”的像坨烂泥似地顺着墙溜到地上。他赶紧收起红缨枪,不然,枪尖会从吴尚荣的下巴、鼻子一直划到脑门子上。

  “唔,还是条汉子。”

  他赞许地咂咂嘴,又在吴尚荣的大腿上踢了几脚。

  “起来,站起来!”

  吴尚荣神志昏迷地倒在墙角,一动不动,而这时,从虚掩的门外传来一阵阵惊慌的喊叫:“快呀!快救火去呀!公安局起火啦……”

  他仄起耳朵,紧张地听了听,弯下腰,一把把吴尚荣拽起来,摇晃了几下。

  “快跑!你把这儿当不花钱的店呀?”

  吴尚荣定了定神,但还没有明白他的意思,扶着工作台,痴痴迷迷地用失神的眼睛瞪着他。

  “啐!”他朝吴尚荣啐了一口。接着,把门半开,向外探了探头。只听见杂沓纷乱的脚步声从工办大楼门前经过,向公安局方向跑去。人们一边跑还一边喊“救火!”他又旋回身,把吴尚荣一掌推出门外。

  “快跑!从后面翻墙跑!你他妈要落在他们手上,可没落在我手上这么轻松!”

  吴尚荣眼珠子骨碌碌转了转,随即,绽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喉咙里咕噜着:“哦……好,好……”就一溜烟跑得不见影影子了——真不愧是个武斗的能手!

  回忆是不按事件的时间顺序进行的。这时,他又联想到和吴尚荣有关的一件事。这件事决定了吴尚荣和他现在的关系。

  但是,吴尚荣逃出去不久还是被抓住了。两年以后,一九六九年,县公安局的军代表到他们大队来调查,说吴尚荣的罪名是“纵火焚烧公安局,企图趁机抢夺档案,制造‘四二三’严重泄密案件”。按当时的“法律”和罪犯的家庭成分,吴尚荣是必死无疑。但吴尚荣举出了一个证人,能证明公安局被烧的时候他不在现场,这个证人就是他魏天贵。

  “不错,我能证明。”他说。

  “你怎么能证明呢?”军代表问。

  “我咋能证明?因为公安局失火那阵子他正在我手上哩。”

  “啊?当时不是没抓住他么?”

  “当时我抓住他了,可他趁我救火去的时候又跑了。”

  还有什么可问的呢?吴尚荣的对立面,响当当的贫下中农代表作了这样有力的证明。军管会终于把吴尚荣放出了看守所。但是,工厂已被“红革造”的那帮人掌了权,早把这个机修工人开除了。吴尚荣只得挈妇将雏回到河南老家。

  第八章

  驴车慢慢走上一处缓而长的高坡。这已经到他回程的三分之二的地方了。他们魏家桥大队、县和省城呈一个钝角三角形。回来,他没有路过县城,而是沿着黄河逶迤而行,路途虽然近了一点,但触目荒凉,景物单调而冷清。

  高坡上光秃秃的,只有星星点点的骆驼刺,像一片片阴影似地铺在黄沙上,坡下是崩塌的崖壁,由于没有植物根须的牵连,像刀切的一样笔直。坡上,星空显得更加寥廓,四野显得更加空旷。夜风,随着驴车从坡下爬上来,忽前忽后地在他耳边轻吟。坡下,浑浊的河水反光不强,看不见星星在水面上跳动,也没有月亮的倒影,但是,整条黄河都在发光,成了一条博大的、宽阔无比的、银闪闪的光带,气势浩然地向东舒缓地飘荡,仿佛是她永不休止地环绕大地转动,才带动了两岸,带动了山峦,带动了地球的旋转似的。

  他并不习惯于常常推敲生活的哲理,但是,每在万籁俱寂的深夜,当他俯望着月光下静静的黄河时,总是被一种深邃的、神奇莫名的力量所吸引,要他去思索,要他去探求生活的奥秘——包括过去,现在和将来。

  然而,人的命运不像河水的湍流,能让人一目了然,常常在意想不到的时候会陡然出现一个想法,一个闪念,一个阻碍,改变人以后生活的流程,而一经出现,它就成了一个命定的必然性。他,在大发其疯的时候就遇到过这种情形……

  不过,我们还是照他本人的回忆来叙述吧。

  “革造联”夺了县委的权,“红革造”又夺了“革造联”的权。“红革造”台前虽也是一帮工人、贫下中农、机关干部,而背后摇羽毛扇的却是原来的县委书记王一虎。王一虎从他躲藏的老乡家跑出来,运筹帷幄,第一件事是抓两个人:一个当然是吴尚荣,另一个谁也料想不到,竟是他的搭档尤小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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