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张贤亮 > 河的子孙 | 上页 下页


  他再扭过脖子看看县委大院,更是感慨万端。在这里,他平生第一次领悟到什么是荣誉感。他曾胸脯上别着红布条条,展直腰板在这过去是镇公所的大门进进出出。正因为它是过去的镇公所,他才真正体会到共产党比国民党好。在地方军阀统治时代,黄灌区的农民吃穿倒能勉强凑合,就是征兵、派粮、闹匪受不了,从他能赶毛驴来赶集的年岁起,每年都得被拽来受一次“国民兵训练”。

  后来,干脆把他征了兵,穿上了二尺半。来镇公所集中的那一天,小脚的寡妇妈骑在毛驴上,由弟弟陪着,哭哭啼啼地一定要跟着来送他。到了集上,还在如今盖了县医院的小照相馆照了张相。妈说,照个相,人的霉影影子就脱在纸上了,人就能转运,忍痛花了五升米的价钱。现在那张发黄的相片还挂在一长溜形形色色的奖状中间。相片前面,是一盆白不滋拉的叫不上名字的花,人背后挂着黑不溜秋的布单子;母子三人都耷拉着八字眉,哭丧着脸,呆若木鸡,真是一副倒霉相。

  但是,霉影影子虽然脱在纸片片上了,人却没转运。他披了两年黄皮,因为木马、单杠、石锁耍得好,各项操练一学就会,眼看要补上个班长时,弟弟却得了绞肠痧,请神婆子下了一晚上大神,没救过来,一命呜呼了。

  他跑去请假,又叫刚从“中央步校”受训回来的连长半文半白地勉了一顿:“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勘乱未果,何以顾家?”他一气之下,半夜趁站岗的机会闯进连部,一把把连长从床上拽下来,先用袜子堵上嘴,一边揍一边骂:“驴日的,我叫你养兵!驴日的,我叫你养兵!……”直到小白脸连长断了气,才知道闯了祸,扔下枪跑回老家。

  当然,家里是待不住的。第二天凌晨,魏德富划着羊皮筏子送他过了黄河,逃到了蒙古地的大草原,投到山西人开的羊柜上当了个羊把式。和游牧的蒙古人打了两年交道,家乡解放了,他终于回了家。这时,才知道老妈已经死了,全靠乡亲们照顾给埋在庄子西边的高岗上,家里的房子物什也靠乡亲们保存下来。人出过远门,遭过难,才知乡土亲。从此他就一心一意给乡亲们办起了公事,走到“官面”上来了。

  也就在这时,也就在这个集上,他第一次见到贺立德。那时县委大院还没修起来,贺立德笑眯眯地站在镇公所门口的高台阶上,迎接他们这些贫农代表。他激动地握着贺立德软绵绵的手,曾把对共产党的感情全部倾注在这个政委身上。

  贺立德那时可精神啦。国字脸放着红光,眼睛不大,但炯炯有神,高颧骨,大腮帮,还留着城里人那种偏分头。贺立德给他们作报告,讲党课,三句话离不开个“老实说”,还有一句话他永远也没有搞懂,叫“铁的逻辑”……可是,现在……

  贺立德在浪翻雷鸣的口号声中被押上台来,他瞪起细长的鹰眼,惊得闭住了气。要不是这个人胸前的大牌子上有“贺立德”三个字,他根本认不出来了:偏分头剃成了阴阳头,两颊深陷,面色灰白,上面还有青一块紫一块的淤血斑。“造反派”把他的胳膊向后一扭,往上一抬,他龇牙咧嘴的,整个面孔可怕地拧成一团。

  接着,事先准备好的“造反派”拿着稿子上台来揭发贺立德的“三反罪行”。首先提到的是六〇年的“双打”。

  “糟了!”他不由自主地偷偷看了看两边的人,低下了脑袋。“要提‘双打’,我也跑不了。”

  幸好,发言的“造反派”掀过一页稿纸,“双打”也就算揭过去了。随后就是数落贺立德的历史。说贺立德年轻的时候在西安参加过三青团,说他是胡宗南派到延安来的特务,要不,为啥家里开着中药铺,放着少东家不当,要跑到山沟沟里去住窑洞?这些,他却听得津津有味。

  折腾到中午,批斗告一段落。散了会,全县“革命造反联合司令部”的司令吴尚荣——一个修造厂的工人,特地在人群里找着他,拉他到“司令部”去吃中饭。

  “走吧,老魏,我还要跟你谈谈哩。”吴尚荣也穿一身绿军装,胳膊上的红袖箍有半尺宽,胸前戴着一个有碗口大的像章,喉咙沙哑地说,“你是全县农民里头有影响的人物,咱们工人干部正要得到贫下中农的支持哩。”

  “嗐!咱们农民有啥力量,一个个都是榆木脑袋。”他听着不是找自己算“双打”的账,于是装作傻乎乎的样子。

  “你看你,农民也要关心国家大事嘛。”吴尚荣却很严肃认真,“现时党里出现了修正主义,咱们工人农民不关心,谁关心?走、走,咱们边吃边谈。”

  “人家是官,势力好大哩,咱们小百姓关心顶啥用?别闹得草人人儿放火——自身难保!”他果真变成颗榆木脑袋,站在原地不动。

  “哎呀!……唉,也难怪,住在乡下,又受了好多年蒙蔽。”吴尚荣并不责怪他无知,仿佛挺可怜他似地开导说,“他们搞修正主义,咱们就起来造反呀。毛主席早说过了,‘造反有理’,谁不知道你在旧社会里都敢造反,是个天生下来的造反派?走、走、走……”

  这话不假。他把小白脸连长捶死以后,国民党省政府和师管区四处张榜通缉他,反而使他在这一带成了传奇式的英雄。

  “还反啥哩,过去的事,马尾穿豆腐,不能提啦……”他心不在焉地嘟哝着,眼睛却瞄着吴尚荣的身后:这时,两个造反派正押着贺立德站在县中学厕所门口。厕所里显然在赶人,人们一个个提着裤子往外跑。他脑子一转,赶紧捂着肚子。“好吧。我这两天肚子闹病,先去一下,等会儿我到司令部——不是工办大楼吗?找你去。”

  说完,他甩下“革造联”的大司令吴尚荣,弯着腰向厕所急急忙忙地跑去。在门口站岗的“造反派”看他是刚才跟他们的司令谈得很亲热的老乡,把他放进去了。

  唉,十七年前,在镇公所的高台阶上和贺立德握手的时候,他想炸脑袋也不会想到有一天会到这种肮脏的地方来找贺立德。

  “老贺……”

  他在贺立德旁边的坑上蹲了一会儿,听外面没有动静,轻轻地招呼了一声。过去,他喊贺立德“贺政委”、“贺县长”、“贺书记”、“贺主任”,而这一声“老贺”,就把全部过程轻轻抹掉了,他一下子和“县长”、“政委”站在平等的地位上来了。

  “啊、啊……你还敢……”

  贺立德根本没想到他在现在会用这种亲热的口吻招呼自己,他进来时连看也不敢看他一眼。听到他一声“老贺”,贺立德的眼泪不由得扑扑地往下滴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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