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张贤亮 > 河的子孙 | 上页 下页


  尤小舟没有回答,带着倔强的神气垂下眼皮,政治干事说:“他么,就是县委副书记呀!”

  “啊,我到县上咋没见过?”他的天才就表现在这里:他并不惊愕。他听说过五七年的那阵子,好些大官也犯了错误,一个县委副书记算得了什么,他是用一种主管人的口气问这话的,好像县上的干部都应该让他过目一样。

  “他关系刚转来,还没上任哩。你看,放着好好的一个副书记不当……副书记哩,离书记就差那么一点点了。啧!”政治干事不无惋惜地说。

  “那么,他咋成了‘右倾’的?”他本来想问问什么是“右倾”,对“右倾”是什么政策,但觉得这样反露出自己的无知,一转念,换了一个问题。

  “嘿!好好的,在地委的一次会上发了一通言,说啥现在的粮食征购数字偏高了,叫农民去炼钢铁,粮食都烂到地里了……像似别人不知道,就他能!”

  哦,原来是这么回子事!

  从五七年反右,尤其是五八年“大跃进”以来,庄户人对开会的态度是既认真又不认真。说认真,是他们把各式各样的会都当成一种庄严的仪式,一个个正襟危坐,仄耳恭听,跟着喊口号;要叫自己发言,事先都在上面的指导下做好准备;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说不认真,是他们从那时开始就不认为会上是说真情话的场合,谁说了真话谁倒霉。所以,除了评工分的会,其他一切的会他们都抱着与上无争的态度。

  “嗐!”他不禁笑了起来。“这样的话,能在会上说么?你呀,真是读书本本子读傻了!”他不无自夸地说,“去年大炼钢铁那阵子,粮食撂在地里,我心那个疼呀,可我就不跑到会上说,悄悄组织一帮人逮空抢回来就行了呗。钓鱼不在急水滩。在会上说啥?说了上面也不会给你个好果果吃。叫深翻土地,啥尺二啦、丈八啦。把阴土都翻上来了,能种地?我不管,我还是干我的。可我也不会跑到公社的会上说:‘别深翻呀!深翻了糟蹋地呀!’说啥?在会上说熊也不管!现在咋样,要不是我那么干,魏家桥的社员吃屎都拣不到热的。你呀,”他摇摇头,嘲笑尤小舟,“看,现时落到这个地步:放着宽敞的办公室不坐,让人押到这儿来了。唉!真是,你是个急的,我是个疲的,土地神是个泥的,啥样的都有……不过,吃一亏长一智嘛。先劳动劳动,在乡下吸点新鲜空气;天上下雨地上滑,哪儿跌倒哪儿爬。以后,县委书记当不成了,咱有学问,怕啥?还不能教个娃娃啥的?人嘛,药材店里的抹台布——甜酸苦辣样样都得沾点。你呢,也别想不开……”

  奇怪,贺立德也没有向他交代政策,只叫他管严管紧,可是真要由着他自己的兴致胡扯,倒往往能扯到点子上。他就这样胡扯了一顿饭的工夫,政治干事听得咧着嘴直笑,尤小舟也收起了犟头犟脑的神情,看着他似有所思。

  “好吧,”他摹仿贺立德的动作,手在那张破桌上一拍。“我先带你去住下。”于是,他按原定计划,把尤小舟安顿在老贫农——他三叔魏老汉家里,临时决定让魏老汉教他积肥——这可是个轻省活。

  临出门,他回头又看了这斯斯文文的、“非行凶作歹之徒”一眼。没料到,尤小舟对他鞠了一躬,用陕北口音温和地说了声:

  “谢谢!”

  这一来,倒闹得他涨红了脸,他支支吾吾地走出门。

  他三叔魏老汉追了出来。

  “天贵,我……咋对他呢?”

  “咋对他?不是原来说好的么?”

  “不说来的是个坏家伙么?”他三叔仿佛也有点怀疑,不过也知道问不出个所以然,接着又说,“那么……我咋给他吃呢?”

  他三叔是当时食堂的炊事员,不得不问这个。

  “咋给他吃,大伙吃啥他吃啥不就完了。”他说:“隔三下五的,也单另给他做点好的,人家原来是县委副书记,跟贺书记就差那么一点点子哩。贺书记的条子上说,他还有工资哩,他会谢谢你的。”他把重音放在“谢谢”两个字上。

  他顺着庄子边上的小渠走了。一路上他边想边笑:“谢谢!”这家伙真有意思!还会说“谢谢”,这可是个文明词儿。他活了三十多岁没听人跟他说声“谢谢”,他觉得这个词就像集上卖的杏干,越嚼越出味道。

  不久,他领着他们队的民工上渠去了。黄灌区的引水渠年年都得清两次淤,春天准备春灌,秋天准备冬灌。在渠上,附近社队的民工都集中住在一个工区,“大跃进”的严重后果已初步暴露出来了,他们魏家桥在高征购以后还多少留下点粮食,而其他队的食堂却已经吃了上顿没下顿,离家近的民工纷纷跑回家去,而带回来的全是糠菜饼子——这还是去年存下来准备喂猪的饲料。于是他想起了他们庄子上的“右倾机会主义分子”。

  清淤完了工,他回到家就急急忙忙打发他上小学的大儿子去请他三叔。

  “咋的个?那个犯错误的县长这些天咋样?”

  “唔,他嘛,干活,倒是肯下力;吃呢,给他吃啥就吃啥。”他三叔吧咂着烟袋锅,思忖着说,“他就是一天到黑不说话,好像有一脑门子官司。吃完饭,就捧着书本、本子,光出神神不言喘……哎!他还有个怪事,每天一清早,天还没大亮,就往河沿上跑,也不知他干啥去。”

  “别不是想跑吧?”他想起了贺立德的嘱咐。

  “不像。每天他还回来,再说,河边的羊皮筏子也收起了,咋跑?”

  “嗐!”他突然一惊,“别不是憋着要跳河吧?”

  “唔,对了!我还没想起这一招来。”

  第二天,天还没有亮,他三叔最小的一个娃娃趴在他炕前的窗户上喊:

  “三哥,三哥……”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