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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某一天,营长喝醉酒后,他把营长的大沿帽,连同上衣一同偷了出来,以百米跑的速度蹿到斜对面的“万隆”照相铺,准备来一张标准像。

  相机对准了他,照相师把那橡皮玩意攥在手上了,他才胆虚虚地套上了营长的上衣。帽子没敢贸然戴上——那时,他正生秃疮,满脑袋流脓,象四溢的脑浆。照相师找来了一张旧《中央日报》,先把他破烂的脑袋简易包装了一下,他才悬着一百二十个心,把帽子小心翼翼地扣到头上。

  “啪!”完了。

  帽子在隔着《中央日报》的脑袋上停留了大约五秒钟。

  几天后,他将这张记载着一个历史时刻的杰作寄给了独眼保长,连同一封信。信是请街头测字先生写的,之乎者也,满纸国粹,国粹之精义是:国军营长的太太不可辱。

  万没料到,这张照片会在清理阶级队伍时使他倒了大霉。多少年过去了,世界上死了许多人,偏偏那独眼保长没死,而且很经得起一顿棍棒。有一回,人们硬是把他吊在屋梁上达五分钟之久,他才恍然想起一桩没有交代的罪恶,他毫不犹豫地揭发了樊福林。

  樊福林在镇建筑队当瓦工,家乡革委会的一封公函和独眼保长的一封揭发信,把他从脚手架上拉了下来——他当时正为这小镇建筑第一幢三层楼,就是现在的邮电局。到了镇清队办公室,一眼望见了桌上发黄的照片,无奈,认,不认挨揍!皮肉历来比名誉更重要,这一条马虎哲学上有。不曾想,这轻易的承认,反引起了办案人员的高度警惕性,在他们看来,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樊福林丢卒保车,焉能骗过办案人员的火眼金睛?

  “樊福林,说,当时的军衔是什么?”问这话的是猪头,当时建筑队的代表,分工协助清队办公室办案。

  樊福林愣了,他娘的,我可是按原计划办的,共军一过来就交枪了,承认是营长已经蚀了血本了,哪能再认下什么衔!

  “嘿嘿,老伙计,咱们一起摽膀干了这么多年,我是什么衔,你还不知道么?!”他想和猪头打两句哈哈。

  不料,猪头上去就是一脚,揣了他个仰面朝天。也难怪,阶级敌人么,能没个仇恨?

  “要不要向你交代一下党的政策?”

  “我懂!我懂!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胁从不问,首恶必办,唔,还有……还有,重现行,轻历史……我,我可是历史问题!”

  “历史问题也要看态度!”

  “是!是!”

  “说,是上尉还是上校?”

  看来非认不可了。樊福林认真地想了一下,三个月的“国军”生活在他的记忆中已不占什么位置了,再重找出这记忆的信息很难,很难。恍恍惚惚,他觉着上尉应该比上校小,他决定当上尉。这种时候,官衔越小越好。

  “我……我是上尉!”

  “唔”,办案人员得到了一点满足。

  “你这个营具体干什么?你犯了哪些罪行,唵,都一起讲出来!”

  难题。又是难题。步枪都没摸过,盒子炮倒是打过两回,营长喝酒,要他去打老百姓的鸡。他决定把这事扯到自己身上,如实坦白出来,争取宽大处理。

  “我有罪!罪该万死!可我没杀过人,没打过仗,我残害老百姓,打过老百姓的鸡,两只大母鸡,肥肥的……”

  “少说废话!我问你,你这个营是什么兵种?”

  万万不能说是步兵。步兵没打过仗?唬鬼!打仗?和谁打?共产党!下面,猪头们准会问:有多少条人命?他娘的,不能干!

  “我们这个营是干警卫的,警卫营!”

  办案人员更加满足了。一个准军事家大为兴奋:警卫营?谁用得起一个营来警卫?必是大官,那么,这小子决不仅仅是个上尉,应该是个上校!

  “警卫营?司令部的?”

  “哎!哎!”

  “妈的!不老实!司令部的警卫营长会是上尉?你以为我们没有军事常识?唵?想蒙混过关?唵?想和无产阶级专政较量一下?唵?”

  这三个“唵”差一点把樊福林吓闭了气,以后回忆起来,他还说这是一生中最惊心动魄的时刻。人家一心要提拔他。看来,这个上校不是他愿当不愿当的问题,而是非当不可了。

  “就……就算是上校吧!”

  办案人员对这吞吞吐吐的回答很不满意:

  “就算?什么意思?”

  “当时……当时……当时正式的委任状还没下来!”原来,他还很聪明呢!人这动物,有时真不是玩意。

  审讯结束,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取得了又一辉煌胜利,蒙昧而高贵的小镇挖出了一颗埋藏很深的定时炸弹。

  从此以后,樊福林的苦难岁月开始了。

  仅仅一天的时间,他的人格、尊严、信心全被无情地踩到了烂泥里,他,以及和他同类的牛鬼蛇神们仿佛接到了命令,一律由人而退化成了猿。这时候,感情和思想不但是多余的而且是危险的。对此,樊福林深有体会。开初,他不太发达的头脑里还有几分思想的残余,他试图翻案,结果,被“文攻武卫”队员吊在看守室的梁头上一顿好打,硬是把他那点可怜的思想抽成碎片,打成了粉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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