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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那是他启发民智的开端,那个风雨途中的劳作号子,是他为官窑局编排的第一首顺口溜,他并不愚笨,也不迂腐,何以竞办出这样的结局?!

  自然,新任巡抚李秉银是可恶的,但是,如果没有这位巡抚大人,这官窑他能办下去么?怕也未必!自打官局开办,官场的腐败便渗入了局中,机构的冗肿,官员的重叠,还有,人浮于事,相互攻讦。十三个会办,每人每月支取官俸白银五百两,可却没一个为官局办事的!事实确凿的摆在那里,这块土地控制在楚保义一伙土著窑主手里,可以日进斗金,丰厚无比,而一姓了官,便贫穷不堪,入不敷支!楚保义和以他为代表的民间小窑并未使用现代机器设备,并未为小窑投下巨额银两呵!他该做的都做了,却未获得应有的效益,直惹得李老大人连连怪罪。其实,这能怪他么?李老大人和他身边的那帮达官贵人们也太糊涂呵,竟安插了这么多人混差混饭!……

  想到了李老大人的不是,纪湘南的心绪才略微平静了一些。失败的苦果委实不应该由他一人吞,李老大人和那帮侯门王府的达官贵人们也得一人轮一颗!说穿了,朝廷也是有份的!如此下去,天朝断无希望!

  这念头出格了。

  天子毕竟是圣明的,他纪湘南毕竟沐浴着浩荡皇恩!眼下,他不是被补授了戚都知县么?朝廷并没有怪罪他,也并没有忘记他呵!

  轿子有节奏地颤动着,青泉的土地被一块块、一片片抛在轿子后面,夕阳在前,蓝呢大轿被黄澄澄的阳光扭曲了,它那变了形的影子在灰黄的土地上越拖越长。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他突然生出一种异样之感,觉着自己已步入了生命的黄昏,仿佛他在这块土地上度过的不是七年,而是七十年,这块饥渴的土地已把他生命的浆汁吸干了,吮尽了。

  他有了些后悔,觉着不该到这里来冒险,来办窑,他根本不该做这投火的飞蛾!

  大清是断无希望的了——出格的念头又一次冒了出来,他通过这七年办窑的经历,也多少明白了一些事理,他此番到戚都做知县便会做得好一些。设若凭着当初的傻劲,他还将一事无成。

  彭心斋和楚保义都是对的,他们对银子的感情,超过了对朝廷的感情;他们对银子的尊敬,超过了对朝廷的尊敬。这是合乎情理的。因为,这个大清朝廷实在是靠不住!“著照所请,户部知道”,八个字便决定了官窑局的命运,由此可以想见,官场的昏庸已到了何等地步!

  是的,赴任戚都后,他也会捞钱的,银钱本来就值得尊敬么!……

  ——却也下贱!清廉正派的总办老爷竟产生了这种食利小人的卑微念头,实在是可怜得很哩!

  纪湘南自嘲地一笑,闭上了眼睛。

  又红又大的夕阳渐渐跌入了夜的深渊,天朦朦胧胧黑了下来。掌灯时分,蓝呢大轿抬进了一个灰蒙蒙的村落。走下轿子,纪湘南呆住了:此村竟是黄楼!

  监生老爷黄大元闻知纪湘南到来,合家出迎,非要请纪湘南到府上歇夜。纪湘南应了,此刻,他已不是官窑局的总办老爷,而是即将赴任的知县大人,和监生老爷一起吃吃酒,谈谈诗,何乐而不为呢?

  监生老爷盛宴款待纪湘南。

  酒足饭饱之后,二人刻意谈诗了。

  监生老爷首先取出了一方宣纸,将一首诗写了上去,然后双手呈给纪湘南,口中连称:“见笑!见笑!”

  纪湘南接过一看,那诗却是四言绝句一首,题为“送纪知县赴任戚都”,诗道:

  为客山川远,
  封侯岁月迟,
  苦哉窑局梦,
  一叹寸心知。

  纪湘南读罢,不禁凄然。愣了半晌,欣然命笔奉和:

  心高天地远,
  命薄逢春迟,
  位卑尚忧国,
  苍天安有知?

  罢笔之后,又一阵酸楚难忍,遂长叹一声,对监生老爷道:“办窑办出这等结果,卑职是万万想不到的!七年呵,我和这块土地,和这块土地上的人们结下了多少恩恩怨怨,眼下离开,却还是舍不得的!”

  “是呀!”监生老爷道,“我知道你如今也后悔!其实,当初你应该听我一句劝。我早说过,开窑,商贾士大夫所羞为也,且开窑坏风水,破地气,原无好下场的!你呵,也是固执得过了头哩!”

  纪湘南摇摇头道:“却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说,这官窑本来是应该办出成效的,而如今没出成效,实是事出有因。以卑职之见,当属人祸,而非天灾!”

  监生老爷面带宽厚的微笑,缓缓摇了摇脑袋道:“事情已经过去了,不谈也罢!扯点别的吧!”

  却也扯不出什么别的东西。尽管官窑局不存在了,尽管当年的总办老爷和监生老爷坐到一条板凳上去了,可他们还是找不到共同的语言。

  翌日晨,纪湘南向监生老爷告辞了,他要赶到运河码头,乘船北上。

  监生老爷将纪湘南送出了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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