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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边义夫沉下脸,“胡旅长,你这是糊涂!跟我这么多年了,仍是糊涂!你看不出么?刘建时派小云雀进京劝进意味深长,其一,表明他拥有控制西江省的能力和实力;其二,也算亲自拍上了袁大总统的马屁。既是如此,我便非去不可了!刘建时毕竟只是派自己八姨太,我亲自去分量就比刘建时重了许多!况且,我代表了南方!”

  胡龙飞心里不服,嘴上却也不敢说什么了。

  省城小云雀赴京的同一天,边义夫也带着秦师爷等随从由新洪悄然启程赴京,上演和小云雀争宠劝进的政治好戏。这桩政治好戏嗣后成了边义夫最难启口的隐秘之一,每当他在重要历史关头率部倒弋,且振振有词地宣称自己一生追求光明和真理时,总有政治对手及时提起民国四年秋变更国体的闹剧,讥问边义夫:洪宪皇帝也是真理之一种么?边义夫便气短三分,唯有王顾左右而言它了。

  这场历史性的闹剧导致了边义夫历史性的失足。许多年后回忆起来,边义夫仍认为师爷秦时颂负有重大责任。进士出身的秦时颂实则就是本省的杨度、孙毓筠,过不惯没有皇上的日子。最初得知省上国民投票变更国体的消息,秦师爷激动的热泪盈眶,辗转难寝,半夜三更闯到边府,说是有言要进边义夫当时和二太太赵芸芸性生活过得正热烈,推说身体不适已睡下了,要秦时颂明请早。秦时颂次日一早又来了,大谈中国不可无皇上的道理,要边义夫顺应天下民心,不要在这件关乎国泰民安的大事上和刘建时唱对台戏。待边义夫为刘建时的目中无人头昏脑涨高叫共和时,又会上会下劝说多次,才让边义夫恢复冷静做定了君主立宪派。边义夫这君主立宪派做得极是勉强,完全是因为一己私利。民国二十二年反蒋战争失败,被迫出洋“考察”

  纺织时,边义夫曾在英国伦敦和到访的世界报女记者理查德梅兰小姐说起过自己民国四年的真实心态。边义夫说,“中国的情况和英国的情况完全不同,英国可以君主立宪,可以在君主立宪的政体下实现民族国家的发展和繁荣,中国则不可,中国封建传统深厚,非革命不足以解决国是最初听到袁世凯氏变更国体要做皇帝的消息,本人第一个直觉就是反对。小姐须知,本人并非袁氏北洋嫡系,却是用大炮向清朝帝制发动过猛烈轰击的革命先锋,如何会打倒一个皇帝再拥护一个皇帝呢?本人当时拥护君主立宪,且混迹劝进之列,一来出于自我保护的目的,二来也是受了身边遗老军师秦时颂先生的影响。秦先生人品高尚,现在看来却是落伍于时代了。”

  ……梅兰小姐问,“那么,边将军为何不做蔡锷第二,参加讨袁护国?将军对自己的政治操守和中国政治有何评价?”

  边义夫王顾左右而言它,根本不提及自己,只说,“中国的将军有何政治操守可言?不谈也罢。至于现在的中国政治么,本人倒有一个评价:一个满是蛆虫的大粪坑而已,蛆虫,小姐懂不懂?在英文里就是!从当年热衷做皇帝的袁世凯先生,到今满口革命的蒋中正先生,全是大粪坑里的。中国的事情全坏在他们这帮蛆虫手上了!所以,今本人仍主张革命,革命到底!革谁的命呢?革蒋中正先生的命!”

  这番话震惊英伦三岛,欧洲许多报纸作了报道,世界报的通栏标题是:“当今中国政治是个大粪坑,中国政治家是,革命将军边义夫声称革命到底,中国政局暗流激荡”。据说此时在国内正忙着“剿匪”的蒋委员长看到这些报道骂了不少“娘希匹”。

  如果说民国四年的袁世凯是只大蛆,边义夫连只小蛆都算不上,只能算个不起眼的蛆蛹。风尘仆仆到了北京,边义夫才知道,自己这代表着九百万民众的总司令是多么渺小,想瞻仰一下未来洪宪皇帝的丰采是多么艰难。秦师爷华采飞扬的劝进札送进了总统府政事堂,政事堂传出话来,说是袁大总统对简任级和相当于简任级官员进京劝进按例必见,要边义夫等着。边义夫只好等,头两天心情还挺激动,戎装在身,随时准备应召见驾。可左等右等总也不得总统接见的确信,才懈怠起来,白天睡觉,夜里去八大胡同冶游嫖妓。有一回还拖了秦师爷同去。

  八大胡同和省城三堂子街的“怡情阁”极其相似,竟也是决定国家大事的枢密所在,国会议员、内阁各部总长、次长们或长袍马褂,或西装革履,于灯红酒绿之中穿梭来往,看得边义夫和秦师爷目瞪口呆。边义夫头夜去耍,心里还小有惭愧,以为自己心灵不美,见此景像方才释然。秦师爷则是愤怒,认定这是民国的罪孽,道这国家大员如此公开狎娼淫妓,为史所罕见。秦师爷寄厚望于未来之洪宪帝制,断定袁大总统登基之后会荡涤此等流弊。

  也正是在八大胡同风流地,边义夫有幸识得了陆军部次长徐更生。那日,边义夫和已吃过三回花酒的相好叶枝枝正要下棋,对过房里的红妓蕊蕊来唤,道是陆军部徐次长吵着要打麻将,一只桌子缺条腿,问这边能否过去一位添上这条腿?边义夫一听是次长,且是陆军部次长,当下乐了,不下棋了,把自己当条腿献了上去。到蕊蕊房里一看,果然是三缺一,东风口坐着陆军部次长徐更生,南风口坐着外交部的一位白司长,蕊蕊在西风口坐下了,边义夫便坐了北风口,跟过来的叶枝枝立在边义夫身后看牌。洗牌时,蕊蕊交待边义夫说,“边总司令,你是徐次长的上家,可要当心徐次长吃你的牌,徐次长这人嘴可馋着哩。”

  徐次长看了蕊蕊一眼,“你的嘴就不馋么?吃着碗里还看着锅里。”

  白司长便笑,“徐次长,也不知你说的是哪张嘴?”

  蕊蕊听出了这话里的双关意味,用水葱似的手去掐白司长,白司长一躲,躲到了叶枝枝怀里。叶枝枝娇嗔地推了白司长一把,“白胖子,好好打牌,我们总司令还准备赢你们一点军饷呢!”

  边义夫满脸谦卑,“不敢,不敢,枝枝,你别乱说!”

  叶枝枝和徐次长、白司长熟得很,才不怕呢,偏又说,“不赢他们,我这边还有什么指望?你给我好好赢。徐次长和白司长都是大财主,身后有中华民国陆军部和外交部两个部顶着哩!”

  外交部的白司长看来对君主立宪有所不满,叹息道,“中华民国快变成中华帝国了,老袁登了基,兄弟这司长也不知还能干下去不?”

  徐次长说,“国事莫谈,白胖子,咱们打牌就是打牌,北风。”

  白司长顺手打了张牌,“东风。糟糕,怎么又上了只风头?”

  继续说,“徐次长,你莫看老袁小袁面前那么闹哄,外交上很被动哩,昨日英、俄、法、意、五国联合发出了劝告书,劝我国缓行帝制,维持共和。我看老袁是被小袁害喽。”

  边义夫想问:这小袁是不是袁克定?未及开口,上家蕊蕊已打出了一只白皮,边义夫碰上了,甩出了一张九万。徐次长果然嘴馋,吃进了九万,抛出一张南风,“白胖子,你别替袁大总统烦,咱中国的事中国人自会做主,各省国代拥护帝制,帝制就行得通,就说这位边总司令圯,好像也是来向总统劝进的吧?”

  边义夫忙道,“是,是,徐次长。”

  徐次长便又说,“所以,白胖子,你不可反动,你反动下去,日后这司长也许真就做不成了,哦,一万?蕊蕊,你真是坏,为何不报牌?我真是白疼你了。碰上。边先生啊,你怎么是总司令呀?我国陆军部可没有这个职衔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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