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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边义夫点点头,“嗯,不错!”

  遂把刀挎在了身子的右侧,可试着抽了下刀,发现极不顺手——使刀的是右手,刀又挎在右边,恍惚不对劲。可看着王三顺坚定而忠实的目光,怀疑便打消了。挎了洋刀,仍嫌威风不足,把攥在王三顺手上的黄铜望远镜夺了过来,用布带绑着,吊到了自己脖子下面。王三顺委屈死了,又不敢明目张胆去和自己的主子争夺,便说,“边爷,敢情这仗是你一人打了,我再跟着你也是多余,我还是回南门霞姑奶奶那去看风景吧!”

  边义夫挎上了洋刀,又于脖子上吊了只望远镜,心理上很满足,态度自然也就出奇的好,指着王三顺的鼻子笑道,“看你,看你,又耍小心眼了吧?你他娘看什么风景呀?革命是看风景么?你狗小子还得跟我走,我现在指挥着一路人马哩,正是用人之际哩!”

  王三顺痛苦不堪地责问主子,“你用我啥呀?我现在两手攥根鸡巴,啥都没有!”

  边义夫说,“不要发牢骚嘛!现在委屈你,用你做我的护卫兼传令官,打开新洪城,我用你做……做——三顺,你自己说吧,想做啥?”

  王三顺那时并不知边义夫进城就会发达,以为打开新洪城后,边义夫也做不了啥,自己就更甭指望能做个啥了,便道,“我啥都不想做,只想你把望远镜送我。”

  边义夫应了,“行!”

  王三顺却还不放心,爬到马上仍伸着大头问,“你作得了主么?”

  边义夫大大咧咧说,“老子现在是总联络官了,这点主还作不了么?”

  说罢,决计不再和王三顺罗嗦,举起黄铜单管望眼镜,先向枪炮声热烈的城南了望一番,又掉转马头,向老北:向瞅了瞅,才神色沉重地对王三顺道,“三顺呀,咱快走吧,兵贵神速哩!李二爷既已死了。这西二路还不知乱成啥样了!”

  举凡伟人在伟大之前总要吃凡人的耻笑,这几乎成了一种铁律。边义夫后来不止一次地想过,为啥事竟如此呢?为啥众多凡人在伟人伟大之前都看不到伟人内在的伟大之处呢?这不是国人的目光短浅又是啥?目光短浅的人只看到了人家洋刀挎错了方向,只看到人家脖子上吊着单管望远镜。

  还编出书歌子来嘲骂,什么“将军威风大,洋刀右边挎……”

  这些肉眼凡胎的东西们就没看到人家那与生俱来的英雄气韵!在城南老炮台打得这么激烈时,就没有谁想到下令去开炮!

  西二路民军的三门铁炮那日根本没有开火的样子。边义夫策马跃过回龙桥时,从单管望远镜里看到,三门炮对着老北门支着,很像回事,可炮旁却没人影。到得近前再看,发现管炮的十余个弟兄正躲在一棵大树后掷色子赌钱,言词中透出,不论谁输谁赢皆于进城洗街后结账。往高耸的坟丘上一站,不用望远镜也能瞅到,四处都乱糟糟的。西二路的弟兄,有的三五成群在旷地上晒太阳,捉虱子;有的在喝酒划拳胡喊海叫;还有的抱着刀枪,呆狗一般向城头眺望,不知心里都想些啥。这景象让边义夫极是生气:霞姑正带着手下的弟兄拼死猛攻老炮台,死伤无计,连白天河都殉了难,这边倒好,根本没有打仗的样子!李二爷死没死不知道,眼面前散漫却是亲眼见了,若不是亲眼见了,也真难让人相信。边义夫黑着脸让王三顺找来了西二路的副司令胡龙飞,问胡龙飞这边都是咋回事?胡龙飞不紧不忙地说,“边先生,你别急!不是我们不想打,是城上的钱管带不想打呢!咱一到城下,里面的内线就放出话了,说是只要不打一切都好商量。我和李二爷就想,既是能商量,不打倒也好。边先生你想呀,咱现在是民军,不是土匪,硬打啥呢?日后进了城,没准还要和钱管带他们共事,不打不是少结怨,少伤人么?!”

  边义夫气道,“你这边少结怨,少伤人,南边霞姑奶奶就吃绿营大亏了!”

  胡龙飞说,“不能说谁吃亏,软硬兼施倒也是好的,霞姑奶奶硬打打成了,咱就从南门进城;咱这边软谈谈成了,就从咱这边进城;正可谓相得益彰哩!”

  停了一下,又说,“李二爷眼下正在谈判,我觉得老北门这边还是有希望和平解决的。”

  边义夫认为胡龙飞和李二爷都有坑霞姑奶奶的嫌疑,再不想和胡龙飞多罗嗦,把挂在身子右侧的指挥刀一抽道,“和平一个屁!和你们说清楚吧:霞姑奶奶有令,这一路交我指挥了,只一个字:打!”

  胡龙飞似乎不太相信,上下打量着边义夫,“霞姑奶奶真叫你来指挥我们?你边先生也……也能打仗?”

  边义夫道,“我能不能打仗,你立马就会知道的!”

  王三顺也在一旁证实说,“胡爷,霞姑奶奶可是急了眼,下了死命令,要咱这边立马动起来呢!”

  胡龙飞这才说,“就是要打,也得等李二爷谈判回来呀!若是现在就打,只怕就毁了李二爷!”

  边义夫道,“等不得了!就算毁了李二爷也得打!”

  胡龙飞坚决不干,“要打你去打,我不能打,我不能对钱管带和李二爷言而无信!”

  边义夫怒道,“好!就老子打了!老子要不敢打也就不来了!”

  胡龙飞退到了一旁,却还讥讽边义夫,“先生胆量不小,只是先生的刀得重新挎一挎,别让人笑话先生都指挥一路民军了,还不会挎刀!”

  边义夫这时已顾不得去和胡龙飞斗嘴,对王三顺喝了一声“走”,三脚两步冲到聚着许多弟兄的旷地上,挥刀对着众弟兄就是一番大叫,要他们立马整队集结。可叫出了一头汗,弟兄们仍是不动,几乎没有谁相信这位把洋刀挎在右边且在脖子上吊个望远镜的可笑的家伙会是他们新指挥官。王三顺在一旁死劲证实,弟兄们仍是不信,且指着边义夫说笑不止。边义夫火冒三丈,却无可奈何,只得让王三顺再把胡龙飞叫来。胡龙飞来了,并不对弟兄们确认边义夫的指挥身份,只说据边义夫自称,是奉了霞姑奶奶的命令指挥西二路民军的。弟兄们便更加放肆。有个独眼粗汉竟走上前来,伸着一双乌黑的脏手,要给边义夫重新披挂洋刀的刀鞘。边义夫实是气疯了,浑身的热血直往脑门上涌,当时也不知是咋回事,突然间就把寒光闪闪的洋刀举了起来,“刷”的一刀,将独眼粗汉砍翻在地,继而吼道,“老子不是来和你们逗乐的!老子是你们西二路的新司令,胆敢放肆者,都是这个下场!”

  这是边义夫一生中杀的第一个人。杀的时候因着气愤,一点不怕,也没计后果。后来想想却惊出了一身冷汗:当时,若有人扑上来也给他一刀,或者从远处打他一枪,他就完了,便再没有后来的那番伟大与辉煌了。伟大在那日就将被消灭,历史将会改写,一个叫边义夫的人也就注定只能是芸芸众生的小人物中的一个了。然而,这一刀没砍出乱子,倒是砍出了一派意想不到的服帖!第一个服帖的便是副司令胡龙飞。胡龙飞在边义夫吼毕,不知因啥一下子改了态度,也站在那独眼弟兄的尸首旁吼了起来,对弟兄们说,“咱们现在是民军,不是土匪,南门打得正紧,这边不打是不成话的,不听边先生的军令更是不成话的!”

  胡龙飞要弟兄们服从边义夫的指挥。边义夫这才又挥着滴血的大洋刀,把刚才的命令重复了一遍。弟兄们肃立着听,听罢,在队长、棚长的带领下,整队集结。弟兄们整队的时候,边义夫这才感到后怕,才想到此仗打完后李二爷和他算账的问题。强自镇静着,问已服帖了的胡龙飞,“这个抗命的弟兄是谁呀?”

  胡龙飞说,“是李二爷的保镖,叫徐从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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