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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钱管带马上明白了老舅的高明:边义夫拿着革命党的真帖子老舅要放,而那两个疑犯不是革命党,老舅却要以革命党的名义杀。这一来,就留了后路。就算革命党日后成了事,也不会因为两个屈死鬼向他算账的。而杀了他们,正好可堵江标统的嘴。钱管带服气了,很敬仰地看着自己老舅,听他作进一步安排。毕洪恩沉吟半天,又说,“阿三哪,这事刚开了个头,你还有得忙呢!传帖的那两个人不都是桃花集的么?你给我派人盯牢了,一俟发现他们和革命党联络,立马向我禀报,以便相机行事。”

  钱管带应道,“是,是,老舅!”

  趁着夜色逃出新洪城,跌跌撞撞往回走的路上,边义夫料定这事不会如此轻易地结束,马上想到了“放长线钓大鱼”

  一说。钱管带和那位不知来路的大老爷几句话一问,就把他和王三顺放了,实在是太让人不能放心了。按边义夫的想法,就算钱管带和那位大老爷不杀他和王三顺,至少也得把他和王三顺关上十天半月。现在竟是这么一个美丽的结局,真像一场大头梦了。边义夫觉得自己和王三顺都成了漏网的鱼。认定钱管带的线放得再长也无用:革命党的大鱼在桃花山里。不会主动上勾,他就是想出卖革命也出卖不了。倒是十分为自己担心,怕钱管带捕不上革命党的大鱼,便回过头重抓他这条混迹革命的小鱼。在夜路上,便对王三顺说穿了自己关乎长线与大鱼、小鱼的断想,要王三顺和他一起逃往桃花山,投奔霞姑,“咱往桃花山一钻,不就是小鱼人大海么?钱管带纵有百丈长线,天大的罗网,也抓我们不到了。”

  王三顺那时还没从逃得一命的幸福中醒转过来,怪懵懂地问,“逃啥呀逃?我的个爷呀,你还没作够呀?!”

  边义夫说,“现如今不是咱要作,是钱管带逼咱作!咱要不进桃花山,没准就得进新洪城里的大狱!我倒问你了:你是愿进山躲躲风头呢?还是愿进大狱呢?”

  王三顺这才清醒了,只一想,便连连道,“边爷,我进山,进山!当然进山!”

  回到家,天已大亮。东方的空中血洗似的红,日头却看不到,低一片,高一片的云朵把日头遮住了。二人被天光伴着,一前一后进了院门,样子极是狼狈:一头一脸的灰土,原本油黑的大辫子因此变得浑黄,如同肮脏的驴尾。带走的小黑驴却不见了,连蓝包袱也不见了,身上的衣袍更改了原有的颜色,有的地方还跌破了口子。

  也是倒霉,进门就撞见了李太夫人。李太夫人像似算定了他们主仆二人这夜的遭遇,见他们这副模样并不太吃惊,只把身子横在院内的条石道上,淡然地问,“这一夜玩得开心?”

  边义夫吊着脸,信口道,“开啥心呀?回来的路上又让土匪抢了,不是三顺舍命救我,没准还得被绑上一回!”

  李太夫人说,“倒也是怪了噢,别人不被绑,就咱老边家倒霉,前年绑了一次,这回又要绑,都当上革命蟊贼,姘上人家女强盗了,仍是绑,可是太怪呀!”

  边义夫红了脸,吭吭次次说不圆了。王三顺接上来说,“嘿,我的老太太哟!您老要说怪,那真是怪;说不怪呢,也并不怪。昨夜那匪不是霞姑奶奶一路的,却是另一路的,而且不革命。这不革命的匪正和霞姑奶奶那一路革命的匪结了仇。我边爷不提霞姑奶奶倒还罢了,这一提霞姑奶奶,你猜怎么着……”

  李太夫人哪愿听王三顺这番现场编排的辩白?未待王三顺说完,抬起手,劈面给了王三顺一个大耳刮子,一举歼灭了王三顺拙劣的艺术虚构。眼见着自己的革命同志兼下人受到如此不堪的对待,边义夫很恼火。边义夫只得奋起反抗,对李太夫人大吵大叫起来,“娘,就算要打,你也该打我,咋打三顺呢?昨夜倘不是三顺救了我,您老又得花钱去赎人!”

  李太夫人正在气头上,听蟊贼儿子这么一说,也就不客气地给了儿子一巴掌,“你这蟊贼就是真被匪绑去,老娘也不会再去赎人了!你想想你算个啥东西?啊?老天爷保佑,老边家没在你手上绝了后,你倒好,连着两夜不归家,弄得像只丧门犬!”

  边义夫这一夜吃惊受怕,加之走了近四十里的夜路,又饿又乏,火气例外地大了起来,也冲着母亲顿足高叫,“好,好,那我现在就进山!现在!免得你看到我这只丧门犬就生气!”

  李太夫人算定儿子不会走,也不敢走,就发狠,手往门外一指,“门开着呢,你想上哪都没人拦你,你快走吧!还有你,王三顺,你家老爷能离开我这个当娘的,却不能离开你这好宝贝,你也马上给我滚!你们一起滚!”

  王三顺左右为难,不敢说滚,也不敢说不滚,怯怯地看边义夫。边义夫觉得借着这个由头到桃花山里避风倒真是好。只是于又饿又乏中马上就走不太好,遂对母亲道,“好,好,娘,你甭赶我,我和三顺吃过早饭就走!”

  李太夫人说,“我看你这早饭不在家吃也罢!桃花山匪窝里有人肉包子好吃,那可强似咱这里的粗茶淡饭了。”

  边义夫听到母亲说到匪窝和人肉包子,觉得革命受到了污辱,自己说啥也得为霞姑奶奶说上两句话,便道,“娘,我既要走了,今儿个就得把话给你说个明白彻底:如今的霞姑已不是女强盗了。人家是革命党那边的民军司令!我今奔她去了,不是为匪为贼,却是投身武装的革命!将来没准就是新朝的县太爷!您老人家睁大眼睛等着看好了!”

  李太夫人笑了起来,笑出了眼泪,“知儿莫如母,你边义夫要是能谋个新朝的县太爷,只怕太阳得从西边出来!”

  边义夫带着王三顺去灶间吃饭了,李太夫人揩去眼角笑出的泪,却犯过想来:儿子口口声声说要进山,又说霞姑那女强盗做了民军司令,这不是公然地要去参加谋反作乱么?!这就证明儿子一直没把她的教诲当回事,已决意要把满门抄斩的大祸引进家了。李太夫人惊惧之下,疾疾赶到灶间,一把揪牢边义夫的辫子,厉声问,“孽子,你可真的要去附逆作死?”

  边义夫饿得狠,吃得便凶猛,被李太夫人揪住辫子时,嘴里正塞着一大个油水很足的羊肉包子,一时无法回话。李太夫人把儿子的辫根往高处拎了拎,“你这小蟊贼,倒是说话呀?”

  边义夫把嘴里塞着的包子分两批强压进肚,翻着白眼球说,“娘,你别管我!是你让我走的,再说,这也不是谋反,是革命!我前天就和你说过的,武昌已经成功了!”

  李太夫人抓着儿子辫根的手禁不住就松开了,“敢情我的话你一句没听进去呀!”

  边义夫说,“我今日是非走不可,不走就有麻烦!我在新洪城里被官府冤做革命党拿过一回了,不进山,只怕就得进牢狱。”

  李太夫人凭着自己当年携子告倒刘管带的经历,决不相信官府会随便枉抓一个好人,况且自己儿子又是如此不争气,便认定不是官府冤了自己儿子,却是自己儿子主动投奔了革命党。这就不好办了,李太夫人眼中的泪水默默无声地落了下来。透过泪眼,能看到儿子宽阔的肩和背,还能看到儿子露出半截的白白的脖子,本能地想到那是被官府下刀的好地方。李太夫人心里有了一阵阵感叹:这就是儿子,一个从落生就不让人省心的东西。

  小时候,她抱着他走府上县,为他那寻花问桶被人弄死在雪地罩的爹鸣筑报仇。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喝,却花钱给他请了个奶娘,带在身边四处走。可这孩子吃了那么多奶就是不长肉,瘦得两根筋挑个头,还老生病。大了,该开蒙了,请了最好的先生,送他去读私塾,还让王三顺伴着,他却往人家先生茶壶里尿尿。后来,到了该求取功名的时候就更糟了,回回应试,回回名落孙山,二十岁上,有了两个闺女才中了个恩科的破秀才。这两年,看着要好点了,偏又闹起了土匪会匪,闹起了革命党,把她对儿子最后的希望一点点给闹没了。历史的场面如此这般地一幕幕浮在李太夫人眼前,李太夫人心酸难忍,禁不住捂着脸哭出了声……

  边义夫在母亲的哭声中吃得很饱,伸着懒腰,打了两个嘹亮的饱嗝,才抹着嘴边的油水安慰了母亲一番,只说自己这一走并不是去死,只是去避一避风头,用不多久就会回来的。革命风起云涌,胜利指日可待,革命胜利之日,便是他凯旋归家之时。王三顺也在一旁小心地劝,说是只要自己在主子身边,主子自然不会有任何危险。李太夫人仍是哭,并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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