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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


  和一头愚蠢的猪是无话可讲的。

  他不想说话。

  知府老爷问话了:“下跪何人?”

  杜天醒是坐在地上的,根本没跪,因而,他认定猪知府问的不是他。他抬头看屋顶上朱漆剥落的屋梁。

  知府老爷又拍了一下惊堂木:“下跪何人?姓甚名谁?何方人氏?速速报来。”

  杜天醒依然不理,眼睛只把那屋梁看得更仔细。

  一个书吏只得代为回答:“回察老爷,堂下这个反贼姓杜名世仲,字天醒,本县阮家集人氏,本是阮贼大成之死党!这反贼因着迂腐无能,屡试不中,便随了乱匪谋反,参与谋划,实是罪大恶极!”

  知府老爷又问:“杜天醒,你与阮大成、齐明达等贼首何时相识?何时谋划反叛,你都出了些什么主意?且与我从实供来!”

  杜天醒还是看他的屋梁。

  知府老爷气极,又把惊堂木一拍:“大胆反贼,本知府问你的话,你可听见?你莫是聋了哑了不成?”

  知府老爷是聪明而又洞察秋毫的。讯问阮大成时,他一看便知,阮大成是条硬汉子,用刑不行。而对杜天醒,他却认为可以用大刑棍棒伺候。他相信自己的眼力和判断力,他认定面前这个文弱书生经不起大刑的熬磨,最终连亲爹亲娘也会供出来的。

  知府老爷吩咐大刑伺候。

  用了夹棍,又用了拶具,骨瘦如柴的杜天醒被折磨得死过去两次,依然一句话没说。他那紫暗的嘴仿佛被人用铁钉钉死了。

  知府老爷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失败。

  知府老爷被迫改变了讯问方式。

  这是令人不快的。然而,对阮大成讯问的成功极大地鼓舞了他,他虽然不快,却还希望面前这位杜天醒也能像阮大成那么聪明,把他所需要的口供,一一供出来,使他能够死里逃生,扼死官场上的对手。

  用冷水将杜天醒激醒之后,知府老爷吩咐手下的仆役给杜天醒搬来阮大成坐过的太师椅,又让人在太师椅上垫了一个棉垫子,让杜天醒坐下。

  杜天醒坐下了。

  他恍惚听到知府老爷在慢声细气地说着什么,音调、音色都不错,中气挺足,发自丹田。

  “杜天醒,本知府敬佩你的骨气,为书生秀才者,有你这等骨气的人实在少有!嗯!本知府又听说你学养高深,才气逼人,因而,本知府实在是怜惜你的!现在,你只要开口说话,把谋反情节从实供出,嗯,本知府就上奏朝廷为你减些罪责,保下你一条性命。如何?说吧!说吧!不要怕!”

  杜天醒满是血水的脸上毫无表情,仿佛木头人似的。他把木然的脸孔转向了知府老爷,两只深陷在眼窝中的阴森森的眼睛紧盯着老爷的肥脸,似乎想用那杀人的目光把老爷的脸孔射出两个洞来。

  知府老爷自然不怕。

  知府老爷不和他一般见识。

  老爷露出半口残缺不全的牙齿,淡淡一笑,问道:“你是阮大成的军师吧?嗯?阮大成没有你,怕是不会闹出如此动静吧?”

  杜天醒身边的书吏见杜天醒不答,只得再次代为答道:“他确是阮大成的军师,散布在津口各地的帖子,许多都是他谋划书写的,还有的是他指使别人书写的!清浦县的学生员贺元聚、章炳林、刘夫之都供了他哩!”

  知府老爷叹口气道:“看看,别人都供了你,你还充什么硬汉子呢!你一句话不说,朝廷官府便不能定你谋反叛逆的罪了吗?说吧!告诉我,你们举事之前进行了哪些谋划?赈银一事是否只是个借口?陈荣君以往政声如何?”

  这些问题书吏无法代答了,只得对杜天醒呵斥道:“说!快说!知府老爷问你呢!你是找死还是怎的?”

  知府老爷惊堂木一拍,对那书吏骂道:“放肆!本知府是和杜天醒说话,用得着你插嘴吗?再多言语,便打你这奴才的板子!”

  声调又降了下来,话语中充满温柔,这温柔是赏给反贼杜天醒的:“说吧,啊?赈银究竟是不是被陈荣君贪匿了?你们是借此做文章的吧?阮大成方才已经供了,说是赈银并没被贪,而是被那查赈委员柏钦若掠去了哩,此话可是实情?”

  杜天醒青紫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像一片枯叶在寒风中抖了一下,似乎有了开口说话的意思。

  知府老爷兴奋了,连忙招呼老师爷备好笔墨,铺好纸张,准备录记供单。他相信杜天醒已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定会在临死之前,死死咬住柏钦若的。他需要的就是这个。

  不料,杜天醒嘴唇动了几次,却没有吐出只言片语。

  “说,你倒是说呀!”

  杜天醒仿佛不会说话了,嘴唇又费力地动了一下,才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来:“酒!”

  知府老爷忙把头探下来问:“要喝酒是不是?”

  杜天醒又不说话了。

  “要喝什么酒?”

  杜天醒还是不说话。

  知府老爷急忙吩咐道:“快取酒来与杜天醒喝!”

  一坛上好的白酒取来了,大堂之上弥漫着酒香。仆役倒了一大碗递到杜天醒面前,杜天醒伸出被拶具夹过的血淋淋的手去接,酒液沾到了血淋淋的手,手一抖,碗掉在地下,碎了,酒也泼了个精光。

  大堂上的酒香味愈加浓烈。

  仆役又重倒了一碗,双手捧着,喂与杜天醒喝。杜天醒喝得欢畅,酒液顺着嘴唇,顺着青筋凸暴的脖子直往下流。

  待他喝罢,知府老爷又把方才别有用心的问话重复了一遍。

  杜天醒却依然不说。

  知府老爷这才知道自己上当了,白白让面前这该死的反贼糟蹋了两碗上好的白酒。知府老爷盛怒之下,冲下大堂,亲手打了杜天醒十余个耳光,可最终没能从杜天醒嘴里打出第二个字来。

  知府老爷硬的、软的,全失败了。

  老爷感到十分疲惫,十分悲哀。

  第三个上堂受审的是清浦保济堂的影子先生莫义德。影子先生无疑是冤枉的。昨日傍晚,影子先生到清浦镇边的一个老寡妇家鬼混。去的路上无意中撞到了从津口城退过来的乱匪,瞅见乱匪逃窜时抛下的不少包袱什物,于是起了贪心,一路跟着去捡,结果,肩上背着,手上提着,脖子上挂着,被一路追来的官兵拿住——人赃俱获!这实在是晦气至极。

  一进大堂,影子先生膝头发软,没让知府老爷好言相劝,便“扑通”一声,软软地跪下了,跪得极规矩。跪的地方也恰到好处,离知府老爷既不近,也不远。

  影子先生有经验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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