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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第十一章

  陆牛皮虽说也姓陆,却并不住在陆府。陆氏家族按“朝鼎继世,家道遐昌”的班辈排下来,排到昌字辈——也就是陆牛皮爷爷那一辈上,已有了同宗兄弟姐妹四百余口子。陆牛皮的爷爷在其同支叔伯兄弟中排行十三。人称十三爹。十三爹活着的时候是住在陆府的,尽管他脑瓜不开窍,一生不走运,连半个秀才也未得中,可五十多年的光阴倒也过得顺顺和和,乾隆四十五年秋天,辫子一翘,给四个儿子留下了四百多亩地和陆府第六进院子的十二间高堂大屋。四个儿子当年便分了家,分家之后第三年,十三爹的二儿子陆牛皮的老子陆荣令,被迫将自己的房产卖给了大哥陆荣联,自己带着妻小住到了外边。

  那时候,陆姓这个大家族已开始出现了贫富不均和分崩离析的兆头,荣字辈同宗兄弟有几十口子都因着种种原因,在陆府宅内支持不下去,陆陆续续搬出了陆府,被迫在清浦镇各个角落开辟新的生存空间。搬出去的,或经商,或晒盐,或干些别的营生,大都越混越差,子子孙孙再也难回陆府——自然,也有例外:十二爹的儿子陆荣俊,借钱买了两条三桅快船上北洋、下南洋,十几年间发了一笔洋财,嘉庆十八年动用白银八万两,修下了陆府第七进院,一时传为美谈。

  大多数陆姓子孙却永远失去了返回陆府的希望,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那富有的同宗同族的兄弟爷们儿盖楼堂,宴宾客了。老祖宗陆侍郎留下来的三百八十四亩专为盖房用的族中公产,眼见着被一片片新起的屋厦盖严实了,他们那最后一点可怜的希望,也被绝望取代了。

  陆府对于他们来说只是一个逝去了的梦。

  陆府书香继世,忠义传家,可陆府也和不讲忠义的人们一样,敬富不敬贫。

  然而,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姓着一个陆字,他们和陆府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们同为老侍郎之后,老侍郎的血脉不但在富有的陆姓人们身上搏动着,也在他们贫穷的陆姓人们身上搏动着。他们的穷,不怪老侍郎,不怪别人,只怪他们和他们的前辈们无能!因此,不管他们住在清浦镇的哪个角落,不管他们为自己的生存做着什么下贱的勾当,那威严气派并不属于他们的陆府,但依然是他们信仰的中心,依然是他们不可动摇的精神支柱!只要那威严气派的陆府门楼不倒掉,他们便有活下去的依据,他们的日子就会过得很踏实,他们就有资格向清浦镇上那些不姓陆的人们炫耀:“瞧,我们是从那里搬出来的,我们那时候阔着呢!上马金,下马银,车马轿子一大片!”

  在清浦镇上,有资格姓陆便是一种骄傲。

  这骄傲现在是他们唯一的精神财富了。

  也有些杂姓人等,对这等骄傲并不以为然。不以为然便是冒犯,于是,便有充足的理由打上一回。

  陆牛皮便打过。那一次,南宝号账房师爷李歪鼻子和陆牛皮因赊账问题引起口角,李歪鼻子说了一句:“陆家好东西不多,都他妈的是打流混世的东西!”他一听就火了。骂他陆牛皮倒没有什么,可这李歪鼻子竟骂整个陆家!他陆牛皮不好,难道陆府的孝廉老爷也不好吗?难道陆府的叔伯爷们儿都不好吗?当下便打。被号中的伙计拉开后还不罢休,先是跑到孝廉老爷面前告了一回,见孝廉老爷不理不睬,又邀上住在陆府外的陆姓兄弟爷们儿几十口子,气势磅礴地打入店堂。这委实是一场好打,十几个店中伙计被打得头破血流,可怜那李歪鼻子吓破了胆,竟躲进了米缸中。

  陆牛皮占了便宜,却还要胡闹,仗着头上擦破了点皮,硬是往店堂大门口一躺,口吐白沫,装死装活,非逼着南宝号拿养伤银不可。最后,还是南宝号大掌柜赵子云赵大爷三请九邀,送礼赔罪,请来了孝廉老爷,才制止了一场更大的纠纷。孝廉老爷当着众人,训斥了他一通,却也毫不含糊替他要下了三十两养伤的银子。孝廉老爷也姓陆,孝廉老爷虽说公允中庸,胳膊肘却要朝里弯的。后来,他便一客不烦二主了,三十两银子用完,涎着脸皮跑到赵子云赵大爷面前,说是要为南宝号效力。赵大爷惹不起陆家爷们儿,同时也想借陆家的势力保护清浦地面上的生意,便应允下来,让他做了押船的工头。

  陆牛皮脸皮极厚,据孝廉老爷考证,这等质地的脸皮,是从他老子陆荣令那儿传继过来的。孝廉老爷是荣字辈长房长子,自幼便有少当家之称,常以当家人的身份对陆荣令予以规劝,只是这陆荣令总不知悔改。刚搬出陆府那阵子,陆荣令常同孝廉老爷借钱,借了从未还过,也从未不好意思过。借了钱,便去买洋药吃,结果,三十七岁便送了性命。儿子陆华田闹得就更不像话了,竟有了一个牛皮的雅号,不但吃洋药,掷色子,还尽和清浦街面上的一些无赖之徒鬼混。有人说他是一块煮不熟、切不烂的臭牛皮,沾到谁身上谁倒霉!正是因为看到阮大成常和陆牛皮搅在一起,孝廉老爷才看出了阮大成的不堪造就,才决定请他走路。

  孝廉老爷聪明哩,他认定,和陆牛皮沾和在一起的人,一概没有好人。

  陆牛皮却不认为自己是如何的不好,他认为自己是个了不起的英雄好汉,为了陆府的尊严,为了孝廉老爷,他敢和天王老子拼命,这不是英雄好汉,又是什么?孝廉老爷承认不承认他不管,反正他自己承认,反正他身边的一帮兄弟爷们承认,反正南宝号上的赵大爷承认——他认定赵大爷是承认的,赵大爷不承认他英雄,何以收他为押船的工头?

  阮大爷自然也是好人,也是英雄好汉。惺惺惜惺惺,英雄敬英雄,他们便走到一起来了,便结下了金兰之好。他从此以后,要随着这阮大爷干一番出人头地的大事情哩!阮大爷闹腾上去了,弄个抚台、总督什么的当当,他自然也会有好处的。到那时,他也要掠些银子来,堂堂正正盖上一进院子,重新住进显赫的陆府。

  自然,干事情得有人,得多结交一帮弟兄。阮大哥发下话了,得拉人,得拜把子,拉一个人进来,阮大哥便给一两银子的礼仪、香火钱。就冲着这拉一个人给一两银子,他也得捣腾个百儿八十口子人来!

  连着几日,陆牛皮甚是活跃,先就近和身边十几个吃洋药、掷色子的哥儿们拜了一回,接着,又把镇上合得来的七八个陆家弟兄拉下了水,最后,开始向外围发展。

  这发展极为简单,也就是把在阮大哥府上演过的那戏照搬一回,只要不是傻瓜,谁都会演——既然谁都会演,他便得快演,倘或他演得慢了,便宜就会让人家捞去了。他还留了一招,拜把子时,指天发誓:“结下金兰之盟同生同死的就咱们几个,多一个不要!谁再和别人乱拜,天诛地灭!”

  拜把子时,阮大哥讲过的那桩惊天动地的大义,他从未和别人讲过。这是阮大哥交待的,不能和寻常人讲。阮大哥究竟要干什么大事情,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只是认定,跟着阮大哥绝没有亏吃。他揣摩着:阮大哥或许要图个功名前程,倘或有了功名前程,做了个知府、知县什么的,也得用一班人马。他又揣摩:阮大哥或许想学着顺天府的那帮汉子,开个“虎威”镖局什么的,那自然也要用人的。往最坏处想:阮大哥要拉一帮人打家劫舍,那也是十分好玩的事,动静闹大了,官府没办法了,也会招安给个名分的……不管咋的,反正没有他陆牛皮的亏吃。退一万步讲,事情闹得不可收拾了,他姓着一个陆字,孝廉老爷也姓着一个陆字,孝廉老爷便不会不管——就像那次大闹南宝号,最终,孝廉老爷不是出面了吗?孝廉老爷是不会看着他吃亏的!

  陆牛皮脑袋里根本没有一个怕字!

  这一日,陆牛皮又邀着打鱼的钟德亮,盐民赵老二,开狗肉汤锅的白二龙等一并七个弟兄来到了西大街自己的茅舍。

  确乎是个茅舍。那屋子在西大街的一条窄巷里,巷子的地面比屋子高出半尺,愈加显得屋子矮得可怜,个子高的,伸手便能触到屋檐。屋子一共三间,是青砖砌的,屋顶上原先似乎是有瓦的——屋檐上方现在还能看到两排破旧的小青瓦,现在却盖上了一层茅草,屋脊处的一些茅草竟活了,青青的一片。屋前没有院子,从开着的屋门可以看到,一个破旧的小院在屋子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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