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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又说:

  “电表房我已探明了,在小红楼下层厕所旁边,平日总上把锁。有一回停电,我看到罗斯托带着工友开门进去过。咱得派两个靠得住的弟兄守着,到时扭掉门锁,进去断电。”

  一个住小红楼楼下的排副自告奋勇地说:

  “这事交给我!只要有你涂连长的命令,老子马上叫营区变得一团黑!”

  涂国强满意地点点头,最后又说:

  “弟兄们,咱们现刻儿全他妈的在一条船上了,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走则一起走,留则一起留,谁要敢单独行动,坏了弟兄们的事,我老涂决不饶他!当然,谁要有更好的主意,可以和我老涂商量,只要对弟兄们有好处,我他妈都会听的!”

  弟兄们纷纷点头,都说涂国强言之有理,全指天发誓,要集体行动,生死与共。

  弟兄们散去以后,涂国强非常满意,自觉着第九中国军人营从这一夜起换了天地。林启明和林启明所代表的岁月结束了,他叱咤风云的时光开始了。暴动成功,他是英雄,暴动失败,他依然是英雄。

  他断定不论是成功还是失败,在上海租界闹出这么一番动静,中外报纸都要大做文章的,没准他的像片也会出现在中外报纸上。那个他在记者谈话会上见过面的漂亮小姐,或许会揣着报纸满世界找他,闹出一段英雄美女的佳话。

  在上海这座国际城市出名不算困难。262旅524团团副谢晋元四行仓库一战,举世闻名。如果四行仓库不在上海,只怕谢团副再打个半年、一年,也没这么大名气。

  听说谢团副也在租界军人营里,日子过得比他涂国强好,洋鬼子把谢团副当爷敬着,谢团副每日收到情书都有一大扎。

  他涂国强也会有这一天的。

  那夜,于极度兴奋中,有根有据地做了一回英雄梦,在壮烈的梦中三次殉国。一次是在德信公司,他与涌上楼的鬼子们同归于尽了。一次是在医院里,林启明,费星沅都要逃——跟那个护士小姐一起逃,他偏不逃,被安南巡捕迎面打来的子弹击倒了。第三次是在军人营里暴动,营门口架着马克沁机枪,他率着弟兄们往门外冲,连中数弹,以身许国……

  醒来以后,冷汗直冒,禁不住想:真要是暴动失败咋办?他这么干值么?

  §9

  运载垃圾的清洁车出去后,大门照例不再上锁。鲁西平看到,守门的安南警只用肩头在大门上扛了一下,根本没把大门掩严。透过空隙能看到门外的铁丝网架。铁丝网架也未合拢,斜歪在一边,棘刺上扎着垃圾车上落下的几片枯叶废纸。门内的另一具铁丝网架被拉严了,拉严后,安南警卫就站在网架前抽烟,一副懒散的样子。

  鲁西平见惯了这种景象,每天早晨借洗漱的时间,总在寻找出逃的机会。洗漱是在操场前,门口的情形是看得清的。一大早,清洁车出去前后,门口的警卫总是孤零零的一个人,而且几乎总是安南巡捕。罗斯托上尉大概从未想到过营区里的中国军人敢在天亮以后从大门口逃跑。

  今天,鲁西平在大门附近扫地,看得更清楚了,几乎连那个安南巡捕脸上的皱纹都看得清。那个安南巡捕矮矮瘦瘦的,最多二十五、六岁,一身半旧的军装松松垮垮,根本不象个兵的样子。鲁西平觉着,自己只要飞起一脚,就能把这安南鬼踢到营区外。况且,他还有支毛瑟手枪,子弹压得满满的,就是踢飞那个安南鬼后,再涌出一些安南鬼来,也有把握对付。

  枪是两个月前在厕所里拾到的。当时,他正背对着厕所门口大便,厕所外匆匆进来一个人,扔下枪走了,他只瞅见那人的背影,且很惊慌,无从判断是谁。那当儿他的第一个感觉是:那人要害他!营区正在进行大搜查,他却和这把该死的枪一起蹲在厕所里,罗斯托上尉非把他押走不可。一惊之下,提起裤子就摸枪,手忙脚乱把枪藏到掏空了棉花的棉衣夹层中。刚藏好枪,一些上厕所的弟兄就进来了,害得他根本没法进行下一步处强。

  侥幸躲过那次大搜查,却舍不得处理枪了。军旅生涯的经验和对自由的强烈渴望,都迫使他把枪留下来。有了枪,他就有了夺取自由的希望。

  林启明、费星沅转到十二营后,这里的情况变得更糟。一连长涂国强一下子抖起来了,俨然成了全营弟兄的爷,一点也不把他鲁西平看在眼里,对他说话的口气,象大人哄孩子。他知道涂国强在密谋逃跑,几次问涂国强,涂国强就是不说,只告诉他,要他好好呆着,别给大伙儿惹麻烦。他恼火透了:涂国强算什么东西!这小子除了搞女人,出风头之外,狗屁不通!将来要给大伙儿惹麻烦的决不会是他,必定是涂国强!

  后来想想,又感到可笑。觉着自己还是没彻底悟透。涂国强惹不惹麻烦关他鲁西平屁事,他惹不惹麻烦,也与任何人无关!他现在需要的是自由,是回无锡家中和儿子、太太团聚,他的生命是一种独立的存在,根本没必要和这座第九中国军人营发生任何联系。涂国强尽可以在这里出他的风头,做他的大爷,他则要等待机会,靠手中的枪猎取他的自由。

  自由就在营门外面。阻隔他奔向自由的只是两副铁丝网架和一扇大木门。机会实际上也在眼前,只要他治服门口的那个安南鬼,就能轻而易举地越过铁丝网架和大门,跃入那片诱人的自由中。

  双手扶着竹扫帚,他痴迷地想;如果自己这一刻突然冲向大门,那个安南鬼会作啥反应?狗小子是不是有充分的时间拔出腰间的佩枪,并打开保险?如果自己在安南鬼拔出枪之前,先用毛瑟手枪对准他胸膛,这小子会不会冒险开枪?

  渴望自由的心在激跳,象一只沉重摇晃的钟摆,撞击着他的胸膛,撞得他额头、鼻尖都渗出了细微的汗珠。

  没人知道鲁西平的谋划和心思。正对着小红楼的水池子旁,弟兄们在洗脸,漱嘴。操场上,有人在打太极拳。鲁西平身边的几个弟兄懒洋洋地用竹扫帚扫地,扬起的灰尘如烟如雾。

  如果安南鬼不开枪,他就一定能走掉么?他不打死安南鬼,安南鬼就要追他,就要瞄着他的后背开枪。就是安南鬼打不中他,枪声也必然要引来岗楼里的警卫们,他还是逃不掉。打死安南鬼更不行,若如此行事,他恐怕连大门也走不出。

  这才想到了生命之间的必然联系。人可以为自己活,却也得为了自己活的目的,与其他生命合谋。面前的情况就很清楚,凭他鲁西平一个人,无法完成这次奔向自由的突袭,哪怕这自由距他只有一步之遥都不行。他需要别人合作,至少需要值役的这几个弟兄合作。当然,如果水池旁正在洗漱的弟兄和操场上的人一起逃,那就更好了,趁着那乱劲,他逃掉的把握更大。

  合谋需要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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