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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不说话,冷冷地指着墓坑里郝老四的遗体,弯下腰,又用铣向坑里铲土。

  尚武强火了,厉声吼道:“埋他干什么?这家伙扰乱军心,自绝于党国,是自找的!”

  他不知怎么生出了天大的胆量,对着往日十分敬畏的上司顶撞道:“他不是扰乱军心,他是为了不拖累我们,才这样做的!”

  尚武强鼻孔里喷出一股气,鄙夷地朝墓坑看了一眼:“不管怎么说,他是个孬种!”

  他被这话激怒了,猛然直起了腰杆,“呼”地把铁铣举了起来……

  尚武强惊得向后一退,枪口指向了齐志钧的胸膛:“齐干事,你想干什么?”

  声音威严而尖厉。

  齐志钧的手软了下来,铁铣垂到了地上,这动作完全是下意识的。上司的威严和黑乌乌的枪口重新唤起了他对昨天那个软弱生命的记忆。

  然而,仅仅是一瞬间,他又意识到,昨天的他已随着郝老四埋进了墓坑,从今天开始,他要行动了。

  他的手将铣把攥紧了,手心攥出了汗。

  他盯着尚武强,一字一板地道:“我不许你再讲这种混帐话,不管你是上校还是上将!”

  尚武强被这公然的反叛气得脸都白了,可他还保持着高度的威严和镇静,保持着一个上校副主任的气度:“齐志钧,你还是不是一个革命军人?一个革命军人能用这种口气和长官说话吗?唼?!”

  他冷冷一笑:“长官?长官死了也是一捧白骨加一堆臭肉!长官宁愿把当兵的拖死,也没勇气自己冲着自己的脑门搂一枪!”

  尚武强气坏了,握枪的手直抖:“我毙了你!”

  齐志钧讥问道:“也叫‘军法从事’吗?”

  偏在这时,响起了拉枪栓的声音,齐志钧身边的几个士兵已将步枪的枪口对准了尚武强。

  那个受伤的瘦猴指着齐志钧尖叫道:“妈的,你姓尚的敢碰一碰这位弟兄,老子们也给你来个‘军法从事’!”

  尚武强软了下来,将手枪插到了腰间的枪套里,叹了口气道:“好了!好了!别胡闹了!快把这位弟兄埋了,各自归队吧!军部和直属部队已经出发了!”

  说毕,尚武强正了正湿漉漉的军帽,一转身,大踏步走了,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齐志钧却盯着尚武强宽厚的脊背看了良久,良久。

  泪水没来由地从眼眶中滚落下来。

  他真糊涂了,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流泪?难道仅仅因为他软弱的生命对着冰冷的枪口进行过一次顽强的抗衡吗?

  横竖弄不明白。

  生命压根是个谜。

  “喂,兄弟!兄弟!”

  身后有人叫。

  他甩掉脸上的泪,眯着眼转身去看,才发现是瘦猴在叫他。瘦猴穿着一件被雨水打透了的破军褂。帽子歪戴着。

  “兄弟怎么称呼?什么衔头?”

  “齐志钧,政治部上尉于事!”

  瘦猴正了正军帽,脚跟一并,对着他敬了一个礼:“兄弟何桂生。兄弟代表弟兄们谢谢你!长官们都像你这样,仗也就不会打到如今这步田地!妈的个屄!”

  齐志钧苦苦一笑,叹口气道:“老弟搞错了!长官们都像兄弟我这样,说不准败得更惨!”

  说毕,他又默默地往墓坑里填起土来,瘦猴何桂生和另外几个弟兄也跟着一齐填。一边填土,何桂生一边告诉他:他已回到自己连里去了,身边的弟兄都是他同在死人堆里滚过的战友,转进印度的途中,碰到难处,只要遇上他们,他们一定会帮忙的。

  他很感动,向他们道了谢。

  完成了对郝老四的埋葬,他和他们分手了。他要去领维持漫长征途的最后给养,他要使自己刚刚创造出来的强有力的生命,去完成新的行动。他希望曲萍能分到他那个组里,这样,他行动起来就方便多了。

  他不知道曲萍会不会在他那个组里?组长吴胜男科长是个女同志,政治部会不会再把曲萍插进来呢?刚才尚武强没有说。也许会的,吴科长一个女同志行动起来也不方便,曲萍十有八九会分来的。

  他想,他现在要做一个硬铮铮的男子汉了,他不会再惧怕尚武强了,他要从尚武强手里把曲萍夺回来。

  在迷蒙细雨中,他无数次地幻想着两个男人握着手枪决斗的场面……

  跑了几个窝棚,问了好多人,直到天色大亮,他才在昨晚啃包谷的那个大窝棚里找到了吴胜男。吴胜男只有三十一岁,却是科里的老大姐。他用军用茶缸分了四茶缸米给他。她挖米时,他注意到,那个装米的麻袋已经干瘪了。

  他把米装进自己的背袋中。

  吴胜男又递给他十发手枪子弹。

  他也把它装进了腰间的子弹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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