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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离别让人痛苦。

  更让人痛苦的是,偏在这种时候,《大华报》的王定海打了他的黑枪。

  今天上午,王定海跑到了“东亚反共同盟会”会所,把一张油印的诗传单塞给了他,上面赫然印着他在沦陷之夜的洋浦港阵地写下的《热血青年》。他吓呆了,慌忙把王定海拉到厕所,问王定海要多少钱?王定海开口就是一千,根本不容他还价,还说,如今国难当头,要有人出人,有钱出钱!这混账王八蛋敲诈人家还满口抗日救国的大道理!他只能先硬着头皮认下,大伯父方阿根吃了冤枉官司刚被放出来,他不能再添新的麻烦,否则,大伯父真是说不清了。

  整整一天都闷闷不乐,实在不知道这一千元该不该出?从什么地方出?一千元不是个小数目,合他四个多月的薪水,出了真肉痛,不出又不行,王定海能把他的诗稿留到今天,并以什么“抗日救国会”的名义印出来,显然是有预谋的,他不出这笔“抗日费”,人家把传单和原诗稿往日本宪兵大队一送,大伯父方阿根和汤喜根受过的罪就轮到了他头上,闹不好得掉脑袋。

  晚上,提心吊胆地回到住所,却见汤喜根已买了酒菜,和白兴德一起在等他了。汤喜根开宗明义便说,自己在鬼子的宪兵大队部把鬼子的面目认清了,马上要走了,和朋友们聚一聚。

  方鸿浩一怔,也想到了走的问题,既然事情闹到了这一步,自己何不也像汤喜根一样,一走了之?可念头只一闪,当即自我否决了。他和汤喜根不同,他的大伯父方阿根当着“东亚反共同盟会”会长,自己做着《新秩序》艺文主笔,有牢靠的地位和收入,即便忍痛出了那一千元“抗日费”,以后的日子也会过得下去,实无必要在这烽烟四起的年头到处奔波。

  又觉着汤喜根也无需出走,吃了冤枉官司是不错,但日本人弄清事情原委之后,还是把他们放了,不走并无危险,大伯父不倒台,他方鸿浩的主笔能做下去,汤喜根的庶务也是能做下去的,大伯父让汤喜根帮他安排轧姘头,便足以证明大伯父对汤喜根的信任。

  汤喜根却支支吾吾地说,他不走便会有许多麻烦,问是什么麻烦,汤喜根不说。

  现在,大半瓶酒下去了,汤喜根终于吞吞吐吐地道出了根由:原来欧罗巴饭店的事和汤喜根弟弟汤祖根有关,而且和苏萍小姐也有关!

  这真令他震惊,他怎么也想不到,在他方鸿浩为日本人主持《新秩序》艺文笔政的时候,苏萍和汤祖根竟敢冒险干这种事。汤祖根不说了,好歹是个男人。苏萍,一个文弱女子竟有这种胆量!

  他暂时忘却了那个混账的王定海,冲动地站起来,举着酒杯向汤喜根敬了酒,一定要汤喜根代表苏小姐和汤祖根喝,白兴德也附和着敬了一杯,汤喜根都喝了,喝罢,抹抹嘴唇说:“老方,老白,比比人家苏小姐和祖根,咱们他妈的算啥东西呀?!站着比人高,躺着比人长。报国的事没做一桩,倒一天到晚像婊子似的伺候汉奸日本人,任人家操,还得做出一副心甘情愿的样子。”

  方鸿浩的脸当即红了,适时地想到了大伯父的“七律”,金昆仑的“书信体散文”,觉着那“七律”和散文简直就是两根棍子,正粗暴地往他嘴里捅;又把面前的酒桌设想成了《新秩序》的办公桌,满眼看到的全是棍子,遂生出了被凌辱的痛苦感。

  白兴德却道:“话不能这么说,报国的事我们还是做过的么,沦陷那夜在洋浦港前沿,咱们谁也没孬种么!”

  汤喜根惨笑道:“那时是那时,现在是现在!现在咱们三个没有一个是玩意儿!我汤喜根就不是玩意,你老白不承认自己是孬种,我……我他妈承认!我差点儿连自己亲兄弟都卖了!留在这儿不走,我肯定还是孬种,就是为了不当孬种这条,我……我也得走!”

  白兴德神色庄严:“你老汤孬种是你老汤的事,我白兴德是决不会出卖朋友的!”

  方鸿浩不相信白兴德的表白,他觉着这正是白兴德的虚伪可恨之处,没谋到职位之前,四处标榜自己不事敌;一旦谋到职位,以往的标榜便忘了。如今没进宪兵队拘押所,他敢吹自己不当孬种,不卖人,可只要一进宪兵队的拘押所,定比承认自己是孬种的汤喜根还孬种!于是,便道:“算了吧,兴德兄,这话你还是等去过日本宪兵队再说吧!”

  汤喜根又说:“我劝二位也找机会早早离开这里,咱们既然没胆量,没能耐和鬼子汉奸于,留在这里干啥!闹不好还要被抓进去吃鬼子的苦头,倒不如到外面闯荡一番好!”

  方鸿浩觉得有道理,不禁又动心,只愣了一下便脱口道:“走便走,你老汤等我两天,我和你一起走!”

  白兴德很吃惊:“老方,你是疯了不成?!老汤是因为有麻烦,不走不行,你是图啥呢?”

  汤喜根冲动地喊:“图个自由痛快!老方,别听老白的,咱们一起走他娘的!”

  白兴德叹气道:“做啥事都得三思而行,国府中央的地界上也非黄金遍地,再说,到哪里,咱们都是混饭吃的小民,只要没麻烦,在哪不是混呀!”

  方鸿浩这才把憋了一天的隐衷说了出来,借着酒性大骂《大华报》的王定海:“这混账王八蛋讹诈我,我的麻烦也不小,我他妈的一走了之,来个‘黄鹤一去不复返’,让王定海找日本人去收那一千块的‘抗日费’吧!”

  白兴德笑道:“为这屁大的事也值得走?他王定海诈你,你也可以治他么!那一千块的抗日费不用出,只要向日本宪兵大队部报告一下,什么麻烦都没了!”

  方鸿浩没想到白兴德会说出这种话,竟会怂恿他去向日本人告密!

  “这……这我不能干!这太……太毒了些!君子所不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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