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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显而易见,雷老太爷对孟老夫子和方阿根都极不满意,家人退下好久,老太爷还黑着脸,方才的话题也忘了,径自点评起孟老夫子来:“孟老夫子真是枉在江湖上混了一生,既无志气,又乏眼力,收罗的门徒都是方阿根之流的势利小人。方阿根那个‘同盟会’的顾问能做么?就不怕国府光复以后和你算账?!”

  甘锦生道:“好在这老夫子还没去做会长,据说日本人和方阿根把会长的缺留着就是等他松口就位的……”

  雷老太爷道:“那是我这老祖宗泼了冷水。”

  看看雷老太爷实在繁忙得很,自己要说的话也说得差不多了,甘锦生起身告辞。

  雷老太爷也没再留,身子欠了欠,做出欲起来的样子,唤了声:“送客!”

  家人应声进来,把他从后门送出了。

  后门口停了一辆福特牌汽车,借着路灯可看清牌照,不是维新政府的,也不是租界哪个中立国领事馆的,而是西村特务机关的,牌照上的中文“西”字清清楚楚,两个日本人正从车肚子里钻出来。

  心中一惊,以为西村手下的日本特务监视着自己或是雷老太爷,想想又觉着不对,若是监视,车没必要停在后门如此显眼的地方,也无必要于他走出后门时钻出来。回转身再看,两个日本人正和门役说着什么,心便放定了:西村机关的车与人皆与他甘锦生无关。

  那必定与雷老太爷有关了!

  不免生出崭新的惊疑:西村特务机关的人为何深夜来访?为何走后门?他们这是第几次来?这口口声声忠于中央、忠于蒋委员长的老祖宗究竟是人是鬼?抑或半人半鬼?设若老祖宗已由人变鬼换了门庭,他今日里送的要情报告岂不是自己的追命符?!

  脚跟一软,差点儿瘫了。

  §第十八章

  苏萍认定,身为学者的父亲处在极度矛盾和痛苦的状态中。

  这矛盾和痛苦父亲显然无法与人言述。父亲是深藏不露的人,心里不管如何挣扎,表面上都平静得很,决不会向任何人——包括自己的女儿去讨主张。唯一可以和他平等商量的是母亲,可母亲过世已快一年了。

  这一年可以说是父亲生命岁月最黯淡的时光,伴随着他的除了剧变的时局,凶险的战乱,便是深深的孤独。苏萍发现,父亲常常会站在母亲的遗像前默默地发呆,一站就是好半天。沦陷之后,父亲益发如此,有时半夜三更,卧房还亮着灯,在楼下窗前,能看到父亲佝偻的身影。

  事情很清楚,鬼子的西村机关和军部都是希望父亲出山的。苏萍隐约听父亲说过,他当年早稻田大学的许多同学如今都是日本朝野要人了,他们都挂记着让早稻田大学为之骄傲的苏宏贞博士。

  沦陷前,日本东京山本机械株式会社的山本,大阪市东亚研究会的川代便派人来拜访过父亲,都希望父亲能本着日中友好的精神,于S市战事结束之后,协助日本军方维持局面。就在沦陷那夜还有日本人把电话打到家里来。父亲是很恼火的,极不客气地把山本、川代派来的人打发走了,很郑重地告诉他们,他苏宏贞不会忘记友谊和平的早稻田大学,但当早稻田大学的日本同学以刺刀枪炮开道进入中国的时候,是决不会予以合作的。他苏宏贞与中国国民党、与国民党政府断绝了关系,却没与、而且永远不会与自己苦难的祖国和人民断绝关系,并声言,如果占领了S市的日军或特务来找他,他将认定这是污辱,会决然自殉于城以昭告世人。

  如此一来,西村机关和松井军部只好抬出傅予之了——大概父亲的那些日本同学们向西村机关和松井军部说过,这个苏宏贞是说得到做得到的,西村和松井不到无路可走,不会轻易来打搅他。

  日本人也的确厉害,明的不来,暗的来,专派些未公开下水而又有些身份地位的汉奸来纠缠父亲,像那圣安东大学的华人校董、东西洋商业公司董事长吕艾民,日华银行董事会主席潘仲良,大概都是这类角色。他们名为闲谈,实则是替日本人施加影响,按照他们的逻辑,莫说国民党的党政权不该存在,就是中国和中国人也不该存在。潘仲良不是明确说过么?中国的国民精神只有让日本人彻底变个样,才有资格考虑自己的生存问题。

  有一回,苏萍忍不住了,红着脸和潘仲良、吕艾民吵起来,公然嘲弄潘仲良、吕艾民前世投错了胎,没有降生在大和民族中,是日本帝国和中华民国的双重不幸。吕艾民气得不知说什么好,潘仲良则起身要走。

  那当儿,父亲则一反常态地放弃了沉默,竟指着客厅大门对她道:“这里用不着你多嘴,You a baby(你这个无知的孩子),出去!”

  那句匆忙中带出的英文苏萍是听得懂的,苏萍当即顶撞道:“谁是无知的孩子?就算无知,却不无耻!”

  父女之间的隔膜越来越深。前几天的一个晚上,苏萍终于当面问自己的学者父亲:“爸爸,如果日本人让你以自己的大道思想主持新政,您会和他们合作么?”

  苏宏贞并不惊诧,只淡淡地反问:“怎么想起提这个问题?”

  苏萍直言不讳:“外面有风声说,你可能会接受伪职!”

  苏宏贞否认了,否认的口吻依然很平淡:“没这事!这种风声大概是日本人故意散布的,沦陷前,这种传言不是也很多么?”

  继而,苏宏贞又问女儿:“你认为爸爸的大道思想有没有道理?”

  苏萍摇摇头:“我不知道。”

  “如果S市的局面——当然也包括整个中国的局面三五年内无法改变,我们怎么办?”

  苏萍明确地道:“忍耐和战斗。”

  苏宏贞笑了笑:“那我问你,我们必须忍耐的政权是不是该对日本人少一点奴颜,对中国民众少一点残忍?”

  “这不可能!任何靠刺刀维持的政权都无仁慈可言,民众选择的只能是反抗。”

  苏宏贞问:“如何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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