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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去了,我去了,
  在这危亡的时刻;
  去了,我去了,
  在这报国的时刻,
  可以战死,
  决不苟活,
  迎着枪弹,
  我高歌不屈的中国!

  偏没死成,他和他的伙伴们全安然回来了。回来之后仍激动不已,连夜记下诗句,加了个《热血青年》的标题寄给了《大华报》“呐喊”副刊的王定海。还在诗下加了行注:“余吟诵此诗时,已抱定报国决心,而置身洋浦阵地,如身亡,则为最后之遗作也。”

  没几天就后悔了。洋浦港阵地竟是最后的阵地。那夜之后,时局一下子变了,维新市府成立,日本人成了友邦人士,他这才为自己的脑袋担心起来,极怕这呐喊真成了最后的遗作。他还年轻,只二十四岁,爱文学,更爱性命和自由,不能为一首小诗闯下大祸。连忙去找王定海,找了三天才找到,一问方知,王定海根本没收到那诗。他说他是快邮寄去的,王定海只说没收到,还宣称自己向来很够朋友,如收到,必及时刊出了。

  惊出了一身冷汗。如果诗稿落到别人手里则更糟,眼下租界内外都在搜捕参加过公民训练团的人,汤喜根的弟弟汤祖根就被抓走了,他在诗的行注中写得明明白白,自己不但参加公民训练团,且在沦陷的最后一夜置身洋浦港阵地,和日本友邦人士作对,正可谓罪证确凿,无以抵赖。

  因害怕的缘故,找了闻人大伯父方阿根,和盘端出了事情经过,要大伯父于意外发生时,援之以后。大伯父正在筹办东亚反共同盟会,一听这话就拍了胸脯,说是不怕、不怕,就是诗稿落到日本人手里也没啥。日本人断不像国民政府宣传得那么坏,既宽厚,又讲道理,不会与一个年轻人的一时冲动为难的。

  大伯父劝他参加东亚反共同盟,说是只要参加了这个同盟,日本人和维新市政府都会另眼相看,还说同盟里的名流不少,且在维新市政府和日本驻华大使、总领事那里备了案,虽是民间团体,却完全合法。大伯父认为,他以往是屈才了,现在正可在这改朝换代之时一显身手,要他以其横溢文采服务新社会,先做同盟的文宣理事,以后再设法谋个副理事长或副会长的缺。

  他觉着不妥,害怕归害怕,这和日本人合作的同盟却是不愿进的,若是进了这同盟,岂不是自打耳光吗?

  当下支吾了一番,做贼似地逃了。

  过了两天,大伯父又来找他,说是专写男欢女爱的小说家龚大鼻子和名教授岳雁龙都参加了同盟,问他还犹豫啥?难道他这个只印了五百册诗集的小诗人比龚大鼻子和岳雁龙还难抬举么?

  还是没敢答应,说是要想想。

  今天,大伯父又来了,且带来了一个极诱人的消息,声言同盟要办一个刊物,名为《新秩序》,会中同仁有意请他去主持副刊,月薪二百二十元。

  这时候,良心真抵抗不住了,以二十四岁的年龄主持一个副刊该是何等的荣耀呀?!从此以后,他不必再看王定海那帮人的脸色了,也不必为谋职业发愁了,爱写啥就写啥,写了都在自己的副刊上登载。写诗,还可以试着写些小说,把密斯陈和密斯苏都写进去。密斯陈写给他的情书改头换面即可抛出。

  这才接下了那张十六开道林纸的宣言。

  于是乎,端着刺刀的宣言和索索发抖的良心便一起坐到了老伍家的麻将桌前。觉着自己已经背叛了三位相熟的朋友,因此认定,这般亲爱精诚地围桌而坐是最后一次了。

  心神不定,麻将便难得搓好。第一圈一次没和。老伍开头就连庄和了三次,白兴德和汤喜根各和一次,轮到他上庄,只出了三张风头,老伍已把牌按下听和了。他心不在焉地摔出一张麻子,老伍急不可耐地一手按住,像按住了什么了不起的猎物,瘪瘪嘴里连声高叫:“和了!清一色,单吊九饼!没吃没碰,诸位看清了,门前清哩!”

  洗牌的当儿,白兴德埋怨道:“老方瞎来,放着孤九万不打,偏打九饼,你没看到老伍在扔万字么,七万八万都拆开扔了,必是要做饼或条的文章,我扣着这张九饼就没敢打。”

  汤喜根却道:“也怪不得方诗人,是老伍这家伙手气好,才出了三圈牌么,他老兄就听和了。”

  白兴德眼皮一翻:“你懂个屁,老方是老伍的上家,要跟牌,不打孤九万打九饼决无道理!”

  他摆摆手道:“好了!好了!都甭说了,里外是我的错!”

  心中却想,这白兴德八辈子也脱不开小家子气。白兴德的老子在大华国货公司做着襄理,他自己又在《大华报》主管庶务,明里暗里进项不少,手头不算紧,却就是输不起,倒是汤喜根好些,虽是个乡下佬,在白兴德手下做庶务,手脚偏很大,一晚输上10块20块并不怎么在乎。

  由汤喜根,又想到了苏二小姐,设想着自己如果做了《新秩序》副刊主笔,苏二小姐会怎么看,满桌的饼万条变得恍恍惚惚,整个牌桌好似罩上了一层薄薄的雾纱。又揣摸,汤喜根是苏二小姐的奴才,自己有无必要透点风声给汤喜根,让他带话给苏二小姐,听听她的意见呢?这似乎算不得当汉奸,他主持的仅仅是《新秩序》的艺文,只谈风花雪月,不谈政治,苏二小姐也爱吟些诗文的,三年前在中国文学系上学时,还办过一个诗社。他做了艺文主编,《大华报》王定海的狗屁文章不发,苏二小姐的诗文则必定要发的,这与他方鸿浩有好处,与苏二小姐也有好处,可以告诉苏二小姐,只要他方主笔高兴,必能用《新秩序》的版面捧红她。

  对朋友们自然也有好处,《大华报》鼓吹抗战,日本人一来,不能办了,据白兴德和汤喜根说,编辑记者都遣散了,排字房、印刷机和剩余的白报纸正待价而沽。他主管《新秩序》艺文,又有大伯父方阿根做靠山,正可以帮一下朋友的忙,把白兴德和汤喜根聘到《新秩序》做庶务,这样,既抓住了艺文副刊,又抓住了经济实权。

  信手摔出一张条字牌——六条还是九条没注意,顺便瞥了白兴德一眼,在白兴德油亮且半麻的脸上看出了些许狡黠来,又觉着不妥。

  这白兴德太贪财,不和钱发生关系,这人既可为友,又可共事,一沾上钱全完。据说白兴德在《大华报》是捞了不少,光白报纸进出一项,就很可观。经理向麻子明知有诈,却拿他无法。白兴德太诡,做什么事都不留把柄。他若是把这小子引荐到《新秩序》,只怕要给《新秩序》带来相当的损失。而如果不用白兴德,单用一个汤喜根,情面上又说不过去,真作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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