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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年窑工反问道:“停工谁给钱?爷们喝西北风?”

  玉坤道:“工团有安排,不会让你们饿肚子的!上海总同盟罢工,全国工人弟兄都支援哩!咱们罢起工来,大家也会援助的!”

  “屌毛!上海离这儿十万八千里,上海罢工与爷们有什么相干?大爷们可不愿替他们受洋罪!”

  玉坤以为此人必是工贼,于是,便悄悄问身边随同而来的弟兄:“这家伙是不是工头?”

  “不是,道地的窑户!就他娘的脾气太坏,人称二邪头,这狗日的!”

  玉坤笑吟吟地走上前去,热热乎乎地拍了拍二邪头的肩膀,一副窑哥们的派儿:“二哥,不能这样讲,天下劳工是一家人,理应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哇!就拿您和大伙儿来讲吧,出的牛马力,吃的猪狗食,而英国鬼子一点力不出,却吃鱼肉,住高楼,这合理么?这公平么?我们不该起来和他们论论理么?!”

  二邪头脖子一拧:“爷们没那个本事!”

  玉坤身边的窑工们恼了,纷纷卷袖子撸胳膊,嘴上骂骂咧咧:

  “婊子养的二邪头,你他娘的不罢工,在这儿捣蛋,爷们非揍你个狗日的不可!”

  “揍!”

  “揍这小子!看他还敢不敢犯日驴性子!”

  二邪头也不买帐,端着两只沉甸甸的老拳逼将过来:“妈了个巴子,咋个揍法?一对一,还是两对一?”

  玉坤觉出了自己的失职,慌忙迎上去,将二邪头拦下了:“二哥,哪能这样呢?大伙儿都是受苦受难的弟兄,应该一致对敌才是哩!”

  二邪头恶狠狠地啐了口唾沫道:“我他娘的贱!想在地底下卖血卖汗卖命!不是没地种么?老子要有个十亩、八亩地,有吃有喝,还下窑混穷?!”

  玉坤看出了二邪头害怕打碎饭碗,害怕被镇压的心理,胸脯儿一拍,打下了包票:“二哥,弟兄们,你们甭怕!眼下不是往日,县府不敢护着洋人,再说,青泉县府知事尹文山,镇守使郑旅长和我们都有联系,他们只能护着咱们,决不会压着咱们!不信,你们瞧着好了!”

  二邪头疑疑乎乎地道:“真出了事,你别充孬!我认识你,我知道你小子不是此地人,到时候你一拍屁股走了,俺可吃不了得兜着走!”

  玉坤将手指向顶板一戳,用窑哥们的腔调发誓道:“我李玉坤是你们的朋友,你们的弟兄,我要是事败之后抛下弟兄们走了,就是他妈的婊子养的!”

  二邪头将征询的目光转向窝子里的其他窑工,大伙儿纷纷点头。二邪头将拳头向厚实的长满黑色胸毛的胸脯子上一拍,吼道:

  “好!爷们奉陪了!走!上窑!”

  四时零五分,整个南巷全部停工,南巷监工伍歪头从煤窝里爬起,向经理查尔斯报告情况时,已是四时十五分了。

  四时整,东巷动作起来。四时三十分,整个井下的生产、运输系统陷入瘫痪,南巷、北巷、东巷当班的大约三千名窑工,潮水般地从三条支巷里涌了出来,将七、八里长的、通往直井和斜井的主巷道塞得满满登登。踏踏的脚步声,粗野嗓门的呐喊声,劳动器械的撞击声,汇成一股强大的声浪,在掏空了十几里的地层下涌动着,鼓噪着,回荡着……

  井口停车场的煤车被掀到一边,快速升降的罐笼将涌到井口的黑脸汉子们一罐罐向地面拽。西斜井的两道风门全被打开,急不可捺的窑工们踩着哗哗流下的泥水,拼力向地面登攀着。

  六时左右,夜班的窑工大部分升到了地面,窑户铺不当班的窑工也从东、西两个窑户铺涌到了矿东门外的广场上。这时,英籍经理查尔斯已匆忙从被窝里爬起来,用电话通知矿警队关闭三个矿门,切断矿内与矿外的联系。然而,晚了,矿警们没来得及执行查尔斯的命令,矿内的窑工们已打着预先准备好的红旗,冲开了矿门,漫进了东门外的广场。

  汽笛吼叫起来……

  在汽笛的怒吼声中,地下的黑脸窑工和地面的白脸窑工在广场汇合了。一身窑工装束的上海圣约翰大学学生罗维仁登上了高高的戏台子,代表刘家洼煤矿工会筹委会宣布罢工。接着,天津学生李玉坤声泪俱下地讲述了“五卅”沪案、“六·二三”穗案的事实经过。继而,话题转到了刘家洼煤矿。

  玉坤慷慨激昂地道:

  “刘家洼煤矿,富产天然,被英国资本家勾结中国卖国贼无理的占据开采,迄今已逾五年。五年来,我等在此做工,倍受英国资本家的压迫与虐待,尤其是井下采煤的外工,每日工作在十二小时以上,每工工钱仅二角八分,远不够养家糊口。夜间住宿窑户铺之草棚、土洞,阴暗狭隘,不合卫生,自不待言,尤其可恶的是包工柜制,更是视我等如牛马!

  “现在,沪案的演变,一天凶恶一天,我们再也不能忍受了!我们罢工了!我们罢工的意义,不是为沪案作空虚的声援,乃是实行加入全国国民革命之大战线,是要归入我们自己的阶级队伍,去打前敌之冲锋!

  “我们劳工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何等自豪而自信的声音!广福觉着这是他自己的声音,是他胸腔里喷发出的声音!

  他情不自禁地举起双拳大声高呼:

  “打倒一切帝国主义列强!”

  “铲除一切卖国贼!”

  “劳工神圣万岁!”

  与会者亦随之齐声高呼。在惊天动地的口号声中,东方出现了鱼肚白,一轮崭新的太阳喷薄而出。

  这是刘广福一生中最激动的一天。他两只赤裸的大脚踏在布满晨露,布满红光的土地上,浑身热血在胸腔奔流,他感到自己浑身都是力量。他第一次强烈地意识到:他是一个人,不是两脚动物,他,和无数个象他这样不起眼的煤黑子、臭窑户,完全有能力把这个黑色的世界翻个个!

  几个井架上的天轮停止了转动,绞车房的隆隆的汽绞声消失了,地下的管泵工已奉命撤了出来。这个以井架为标志的吃人的怪兽已经为自己空荡荡的肚皮犯愁了,用不了几天,它就会被饿死!地层下的黄水会将一条条大巷,一个个泵站,一台台设备通通淹掉……

  广福感到了一种报复后的满足。

  翌日,刘家洼煤矿工会联合会成立,各柜窑工代表举刘广福为委员长,章秀清、李玉坤为副委员长,罗维仁为总务干事,统一指挥罢工。

  工会举行成立大会,县府知事尹文山应邀到会讲话,谓日:“组织工团乃劳动运动之一种,目的是为了争人格,求平等,理当支持。”青泉三县镇守使、六旅旅长郑大炮亦到会发言云:“余投身救国运动逾十数年,深知救国保民之宗旨……殷盼工友们努力向正路进发,不要误入歧途。”大会一致通过罢工宣言书并五条十款之复工条件书。

  是日,罢工窑工进行反帝大游行,工人纠察队亦于当晚进驻矿场,维持秩序。

  英籍经理查尔斯大为惊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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