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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黑黢黢的井洞象只庞大怪兽的血盆大口,一日两次吞吐着数以万计的两脚动物。吞吐是凭借隆隆转动的汽绞和泥水斑驳的罐笼进行的。汽绞盘上的钢索系在罐笼的顶端,蒸汽机推动了绞盘的高速旋转,一罐罐精力旺盛、血肉丰满的两脚动物便被抛进深深的井下,仿佛一堆堆新鲜可口的肉,准确地落进怪兽的口腔深处。吞噬的同时,也在向外倾吐,一罐罐被咀嚼过的疲惫不堪的动物们被吐了出来,象吐掉一堆堆渣滓。吞饱吐尽之后,怪兽恢复了生命的活力,在动物们的喘息、呻吟中,在煤车的撞击声中,在井架天轮永不停息的转动声中,开始了自己博大的呼吸。

  刘广福从水淋淋的罐笼里钻了出来,随着身边一群衣衫不整的弟兄们一起走向大巷深处。冷风携着淋水在他赤裸的脊背上吹着,使他的皮肉发痒发麻,破烂的柳条帽张牙咧嘴,一撮乌黑坚硬的头发冒了出来,象瓦楞上的草,在冷风中索索抖动。巷道两旁的电灯昏黄暗淡,象一团团鬼火,使地下的一切变得模模糊糊,支离破碎。一个个圆圆的屁股在跳跃,一只只筋络隆起的胳膊在舞动,一个个脑袋在飘浮,进入刘广福视线内的人,不再成其为人,而是一个个人体的部件。

  这是黑暗造成的罪恶。黑暗将人肢解了。

  然而,尽管如此,现在点起豆油灯还是一种浪费,一种奢侈。甭说还有几盏鬼火般的电灯,就是没有,广福也用不着点燃他的油灯,他对这条巷道太熟悉了,从振亚、兴华,到德罗克尔公司,他在这条巷道里摸索了近十个年头。他知道这条巷道的每一块凸起的岩石,每一架歪斜的棚梁,每一段腐朽的坑木,就象他早年熟悉田间的每一种野菜,每一种野草,每一块土地的好坏厚薄一样。

  他自信地迈动着大脚,把地下的泥水踩得“噗哧”、“噗哧”响。这响声象趴在女人肚皮上听到的声音,不太干脆。他的脑子里闪过一丝放荡的念头,脸不禁一热,心竟有点发虚,下脚稍许轻了一些。怪事,每逢走过这段风化页岩地段,他的头脑里总要冒出一些关于女人的念头。

  矿井不是女人。它不象女人那么妩媚多情。它甚至连妓院的婊子都不如。这个野蛮的家伙只知道榨取,而决不给予,哪怕一丝一毫的虚情假义,它也不愿支出。它是铁硬的鳏夫,是冷酷无情的。

  刘广福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对矿井感到如此厌恶。矿井下的一切在他看来都是肮脏的、可恶的、充满血腥味的,仿佛连大巷里的风都潜伏着某种阴谋。他真不愿下这最后一班窑,他真害怕在这不可预测的地层下送掉性命。他早在半个月前就毅然反叛了,准备用罢工的凶狠手段将这个怪兽饿死,扼死,可现在他又到了井下,为怪兽吃掉他提供了机会。怪兽吃人的手段是很多的,瓦斯爆炸、透水、冒顶、片邦,哪一项都能轻而易举地撕碎他。

  他真怕……

  过去,他从来没有害怕过。矿井,将他从一个普通的庄稼人锻造成了一个硬铮铮、敲得响的男子汉。他眼睁睁地看着冒顶、透水、瓦斯爆炸夺走了一个个、一群群父老兄弟的生命,可他活着,实实在在地活着。他不知道害怕。现在,他竟怕了!奇怪,真闹不清是怎么回事哩!

  这班窑他非下不可,他要在凌晨四点将活动在地下各个洞穴里的千余名窑工弟兄带到地面上去,开始整个公司的大罢工,他要保证在自己负责的范围内不出骚动,不出意外。他的生命不再仅仅属于他自己,而属于整个罢工行动。他不再仅仅是个硬汉子,而是一个领导实际斗争的窑工领袖。

  他有活下去的义务。

  过了流着黄水的风化页岩地段,大巷里没有电灯了,这时,主巷道分出了两个叉,在叉道口,众多的弟兄分手了,混在窑工中的天津学生李玉坤挤到他身边,默默塞给他一个东西,那东西圆圆的、扁扁的,带着体温。

  “什么?”

  “怀表。”

  他郑重地接过来,揣进怀里。他没再说话,心里已完全明白了李玉坤的意思。

  李玉坤默默地、用力地握了握他的手,匆匆走进了南巷。待玉坤走远了,他才猛然想起,自己没用过怀表,怕认不准上面的字码哩!不过,不认识也不要紧,他可以凭借油灯里存油的多少来判定时间。

  他掏出洋火点燃了灯,带着同柜工友进了北巷。

  这是一条支巷,巷道要比主大巷矮得多,窄得多,没有电灯,没有光亮,令人窒息的黑暗充斥了每一寸空间,使人们不由地产生了一种在地狱里的感觉。从井口吸进来的风不再是凉嗖嗖的,强劲有力的,而是温吞吞、热乎乎的,象烟花巷口拉客的婊子,带着点不死不活的粘糊劲儿。顶板上的淋水很大,象自天而降的暴雨,哗哗有声,油灯的灯光照上去,映出一片片金花闪现的黄色幕帘。老鼠在巷道两旁的煤壁上乱窜,绿色的眼睛闪出萤火虫般微弱的光亮,仿佛点点生命之火在默默燃烧。潮湿温暖的空气使许多柳木支柱上生出了新枝,给这阴森的地狱缀上了一丝生命的迹象。

  广福习惯地弯起高大的身躯,两只眼睛紧紧盯着前面一位窑工的脊梁,快捷地迈动着脚步。手上的油灯将无边无际的黑暗一段段撕碎抛在身后,光明与黑暗在搏击。广福在这搏击之中疾速走着。过了三角门,他感到一阵难忍的燥热,便将已掩不住脊梁的破烂的对襟褂子脱了下来,和尖嘴镐一起,夹在胳肢下面。

  身边挤过一个公牛般强壮的汉子,一只生铁似的胳膊肘抵到了他的肋骨上:

  “二哥,四点?”

  “四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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