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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他又举着灯向前看,就在这时,他看见了那具他再也忘不了的骨骼。那具骨骼倒卧在距他五步开外的一片泥水中,圆凸凸的脑壳上绕着一团辫子,仿佛一只乌龟趴在一条盘起来的蛇身上。骨骼完好地保持着爬的姿势,它的一条腿骨笔直,脚骨蹬到了泥里,另一条腿骨弯曲着;两只手,一只压在胸骨下面,一只向前伸着,五个已经分离了的手指抠进了煤帮里,白生生的指骨像一串白色的霉点。

  他断定这骨骼的主人是一条男子汉,是一条属于久远年代的男子汉!他在这里开窑,在这里下窑。在这里遇到了死神,又在这里和死神进行了较量!他能用一个男子汉的思维方式推导出这个已化作永恒的男子汉的故事。他一下子觉着,他从这具年代久远的男子汉的骨骼上窥透了生命的全部秘密。

  他爬到了那个男子汉跟前,在他身边坐下了。他把电石灯的灯火拧得很大,悬在那个男子汉的脑袋上照。

  “伙计!伙计!”

  他痴迷地喊,仿佛面对着的不是一具骨骼,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在喊什么。

  那骨骼似乎在动,一些骨节在格格响。

  他又向后退了一步。

  突然,一阵风把灯吹灭了,这条原本属于历史的老迈煤洞重又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骨骼在黑暗中响得更厉害,仿佛一个暴躁不安的男人在抡着拳头骂人。

  他却一点不害怕。他完全麻木了。

  擦火柴点灯的时候,火柴烧疼了他的手,他身子一颤,才从恍恍惚惚的境界中醒了过来。

  他最后在那具骨骼上看了一眼,一步步向外走去。

  他从历史的地层,向现实的地面走。

  他从黑暗的地狱,向希望的太阳走。

  那些属于历史的物件全部被他远远抛在了身后,抛在一片永恒的黑暗与平静中。他不属于过去的历史,不属于永恒的黑暗,他只属于今天,他那骚动不安的生命在渴望着另一场轰轰烈烈的爆炸。

  爆炸声接连不断地在他耳边响着,机枪在哒哒哒地叫,飞机的马达声像雷一样在空中滚动,身边的空气发热发烫。“五·一九”,灾难的“五·一九”呵!活下去!活下去!狼狗在叫。

  机枪,注意机枪!只要万众一心抵抗下去,则中国不亡,华夏永存……

  头脑乱哄哄的,精神又变得恍恍惚惚。他什么时候把灯咬在了嘴上,在地上爬,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手上,腿上磨出了血,竟也没觉着疼。当头脑清醒的时候,他觉着很危险,他想,他应该唱支歌,大声唱,用这支歌来控制自己的思维和判断能力。

  他扯开喉咙唱那支熟悉的军歌:

  我们来自云南起义伟大的地方,
  走过了崇山峻岭,
  开到抗日的战场。
  弟兄们用血肉争取民族的解放……

  妈的,唱不下去了!下面的歌词,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又从头唱:

  我们来自云南起义伟大的地方,
  走过了崇山峻岭,
  开到抗日的战场。
  弟兄们用血肉争取民族的解放……

  还是唱不下去。

  “混蛋!混蛋!混蛋……”

  他尽情而放肆地大骂。

  他又唱,像狼嗥似的唱。

  依然是那四句。

  他料定自己的脑袋出了点什么问题,他不愿和自己的脑袋为难了。他就唱那四句,唱完一遍又一遍,头接着尾,尾连着头,唱到最后,他也弄不清哪是头,哪是尾了。

  他唱着这支被记忆阉割了的残缺不全的军歌,爬了一段又一段。

  他唱着这支残缺不全的军歌,刨开了一堆又一堆冒落的矸石。

  他唱着这支残缺不全的军歌,爬到了一堵倒塌了半截的砖墙前。

  他木然地从砖墙上爬了过去。

  砖墙外是一片乱坟岗子。一些跳动的萤火在破败的坟头上飘。远方是迷迷茫茫的大地,是一片充满希望,充满生机的大地。

  他爬过砌在窑口的那堵砖墙,栽倒在一个长满杂草的坟堆上。一块从黄土、杂草下凸露出的棺木硬硬地硌着他搓板似的肋骨。两只乌鸦被惊起了,扑腾着翅膀向空中飞。

  突然飞起的乌鸦,将他从麻木的状态中唤醒了,他这才意识到,他创造了一个生命的奇迹,从地狱中爬上来了。

  他一阵欣喜,几乎不相信这是事实!

  他疯狂地笑着,头在坟头上拱着,像个饥饿的羊似的,用嘴啃坟堆上的青草。他从青草苦涩的汁水中嚼出了自由的滋味。继尔,他默默哭了。他觉着真正的他并没有从地狱里走出来,他的躯体,他的血肉,他的情感,他的仇恨……他的一切的一切,都留在了那座地狱里,留在了那段已成为历史的永恒的沉寂中。走出来的不是他,而是那具骨骼,那具没有血肉,没有感情,没有幻想的骨骼。

  生生死死,死死生生,生者死,死者生,生与死并没有明确的界限。阴阳轮回,反反复复,颠来倒去,谁也说不清谁何时生,谁何时死。生就是死,死就是生……

  他带着这些纷纷杂杂的关于生死的念头,倒在坟头上睡着了,枕一片黄土,盖一天繁星,——其实,他并不想睡,他是想走的,然而,他混账的脑子已指挥不动混账的躯体了。

  醒来的时候,从那眼破窑里又爬出了一个人,那人一身污泥,满脸漆黑,像个鬼,他没去仔细辨认那人的面孔,就扑上去抱住了他。

  那人大叫:“老孟,真是你,真的是你呀!你狗……狗日的命真大!”

  他这才认出,那人是田德胜。

  “老田,你!你也活着!”

  “对!对!我造化也不小!那帮混蛋要抓我,我东躲西躲,最后躲到你这儿来了,哈哈,唔,快走吧,天一亮就走不掉了!”

  他又问:“那些弟兄们呢?”

  田德胜叫道:“滚他妈的弟兄们吧!你活着,我活着,这他妈的还不够么?!”

  他默然了,拍拍田德胜的肩头,从牙缝里挤出了一个字:“走!”

  旷野茫茫,一片静寂。夜风在坟头上,在草丛间,在黑沉沉的大地上荡来荡去。一些早凋的枯叶在脚下滚。他们判定了一下方向,走出了坟地,走上了田埂,走向了田埂尽头的黄泥大道。

  这时,他眼前又浮现出民国二十七年五月十九日的景象,他蛮横地告诉自己:明天,将是中华民国二十七年的五月二十日!

  远方的大道尽头,隐约出现了一个小村庄。狗的狂吠一阵阵随风传过来……

  ***

  游击队?嘿!哪来的游击队呀!有人说暴动的时候根本没和游击队联系;还有人说,联系了,游击队没来,谁知道呢?!暴动过后,日本人花了半年时间才恢复了矿井。他们对炸死在井下的战俘蛮敬重的,对我们这些幸存者的态度也好多了。他们不能不承认:中国人不是好欺负的!中国军人中也有不少硬汉子哩!后来,太平洋战争爆发了,阎王堂被汪伪政府接收,这时候,我们才听说,那次暴动还是跑出去了几个人,就是从那条老洞子跑出去的。这几个人在当地老百姓的掩护下,进了山,嗣后,几经辗转到了重庆,重庆当时的报纸登过他们的事……

  1986年8月于南京兰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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