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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他这时才十分吃惊地发现,那个即将消逝的旧世界是那么值得留恋!他的命运,他的理想,他的奋斗,他的一切依托,都是以那个旧世界为基干的。过去,当那个旧世界的机器按照自身的秩序隆隆运转的时候,他和它格格不入,看到的尽是阴影和黑暗。而今天一旦失去它时,他突然明白了,他也将失去自身的一切呵!

  和乡民们的谈判结束之后,他便决意逃走,他不愿和共产党合作,更不愿接受共产党的惩罚和审判。然而,卑鄙无耻的流氓刘继业,为了向他的那些同志们邀功请赏,在他失去了最后一点利用价值之后,马上变了脸,把他关到了这间办公室里,门上还上了锁。刘继业指责他未能好好保护矿区,又对人民犯下了新的罪行,说是根据他的旧罪加新罪,立即毙了他都不过分!他让他在自己的屋子里好好反省,等待共产党和解放军的处理。

  他就这样失去了自由!

  他就这样没作任何反抗,便成了共产党的俘虏。

  他象一个可怜的兔子,落进了猎人设下的陷阱。

  假如当初他对共产党根本不抱什么幻想,坚决随新二十六师的国军一起撤出矿区,那么,情况就是另一个样子了!就是逃离中国大陆,到台南去,他还能重新开始他的事业!

  完了。中国公司完了。那个叫贺绍基的傻瓜完了。一切都完了。

  他想到了死,平生第一次想到了死。在这种时候,这种情况下,自由的、可以选择的死,比苟且的生、受辱的生要来得痛快!

  是的,人生原来就是那么回事。人,一生下来,就注定要死。人,一生下来,就在大踏步向死亡迈进。年龄,仅仅是人们走向坟墓途中的一个又一个里程碑罢了!比如说他贺绍基,今年四十六岁,这说明了什么呢?说明他在人生的旅途中艰难跋涉了四十六年,离坟墓的距离比一个二十岁的小伙子更近一些罢了!他为什么不可以快走几步,用一粒子弹什么的,把这最后的里程一下子缩短到零呢?

  自然,往好处想,共产党也许不会杀他,也许还会继续欺骗他,利用他,在欺骗和利用的同时,玩弄他,象猫玩弄老鼠一样。可他是人,不是老鼠,让他做一只活着的老鼠,他宁可立即死去!

  眼前浮现出了两年多前的那一幕幕活剧,他再一次清楚地看到自己如何象一只可怜的猪,被苏鲁豫纵队的“同志们”绑到了破旧的独轮车上。他能够设想到,掌握了生杀大权的刘同志们,今后会怎么对待他!这刘同志一类的矿区共产党,决不比苏鲁豫纵队的农民共产党文明到哪里去!

  他怎么也弄不明白:共产党为什么竟然胜利了!这不是野蛮战胜了文明么?!

  他真后悔!早知这样,他真该早一点站到党国方面去,协助新二十六师的国军弟兄炸掉那座三号新井!他没有必要为共产党留下他杰出的创造,因为,他的杰出创造对共产党来说,是没有用处的!

  窗外,那时隐时现的火光中,那耗尽了他心血的三号大井井楼巍然屹立,象一个沉默不语的巨人,浑身上下透着沉重的悲哀。这是矿区生命之所在,也是他的生命之所在,从民国二十年到今天,他所干成的唯一的一件事,就是为西严矿区建造了这么一座大井。其实,在过去的岁月中,他完全可以造出几座这样的大井,然而,没有,战争、动乱夺去了他一个又一个创造的机会。今天,当他终于使这座大井屹立在这块古老的土地上时,他已没有权力决定它的命运了。

  人生,也许原本就是一场悲剧。别的不谈,就拿创造这个命题来说吧:世间的一切,本来都是人创造出来的,而由人创造出来的物,其生命力要比创造它的人长得多,细细思索一下,这里面不就包含着悲剧的因素么?

  眼前这座先进的现代大井,是由一个叫贺绍基的工程师创造出来的,现在,贺绍基完蛋了,这座大井却不会随着它的制造者的完蛋而消失,它会在这块古老的土地上继续存在下去,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一百年,直到人们不再需要它为止。

  贺绍基觉得这很荒唐。为什么制造了它的主人,不能把它一起带到另一个世界去呢?为什么非得把它留给毫不相干的人呢!

  假如可能,他真想亲手炸掉它!

  由此,他也对中国国民党和它领导的那个国民政府产生了强烈的怨愤。这个党和这个政府也太无能了!对外搞不过日本人,对内搞不过共产党,眼睁睁地看着中国共产党率领着中国农民走上了政治舞台,连美国人的支持都不顶用!这个党的存在,以及对中国的长达数十年的统治,委实算得上当今世界的一大奇迹。

  纷乱的思绪象大起大落的潮水,越过头脑中的堤埂,渐渐淹没了他那颗苦涩而酸痛的心。在躯体死亡之前,他的心先死去了……

  当矿内矿外取得联系,包围矿区的解放军停止攻击后,贺绍基从办公桌的抽屉里掏出了接收矿区时许厚伦赠送给他的勃郎宁手枪,将枪口对准了自己的脑袋……

  这时,办公室里的大挂钟响了四下,钟声消失之后,窗外的枪炮声也渐渐停息了。

  这突如其来的寂静,动摇了贺绍基自杀的决心,他脑子里突然蹦出一个奇异的念头:会不会是国军打回来了?会不会是解放军撤退了?他下意识地看了看窗外,窗外的天色已朦朦胧胧发亮了,东方的天际出现了鱼肚白,旧世界的最后一个夜在悄悄逝去……

  他猛然发现了红旗,那属于共产党,属于新世界的红旗!那面红旗在曾挂过青天白日旗、日本太阳旗、德国卐字旗的东大门的门楼上迎风飞舞着。

  这说明:一切都结束了……

  他默默对着窗外的井楼,对着巍峨高耸的矸子山,对着矿区的一切,道了声“再见”,再次将颤抖的手抬了起来,将枪口紧紧压在自己的太阳穴上。

  这一瞬间,他无意之中在对面的镜子里看见了木然的自己,他简直不相信,镜子里的那个人就是他,就是那个曾想为中国公司的崛起,为民族工业的振兴大干一番的他!镜子里的那个人面色苍白,精神倦怠,仿佛一截没有生命的木头。这便是他么?笑话!命运真会开玩笑,真会开玩笑!

  手指猛然一动,勃郎宁手枪响了,他身体一颤,应声软软地倒下了。在生命的最后一息,他那在死亡中挣扎的脑子里,涌出了最后一个念头:

  “生不逢时,可惜了,一颗好头颅!”

  ……

  就在这一枪勾响的同时,中国煤矿股份有限公司属下的西严煤矿宣告解放了,西严煤矿的几个矿门同时打开了,浩浩荡荡的人民解放军队伍开进了矿内……

  就在这一枪勾响的同时,远在上海的中国煤矿股份有限公司董事会长纪华林,和其父纪湘南,接受了共产党人的劝告,决定放弃在台湾建矿的计划,留在新中国……

  就在这一枪勾响的同时,那个曾经代表旧世界到西严矿区慰问的国民党经济部副部长张季良,已背离国民政府,辗转香港,投奔东北解放区……

  就在这一枪勾响的同时,中国人民解放军西严、刘家洼矿区军事管制委员会主任委员章秀清,带着一捆安民告示,策马飞奔在从刘家洼到西严镇的黄泥大道上,急于会见贺绍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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