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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周围的枪声停了下来,敌人大概也知道他的枪膛里没有多少子弹了,他们还是一心一意要捉几个活的,好去邀功领赏哩!

  突然而来的寂静,却使刘大柱变得更加心神不宁,这枪弹的吵闹、喧嚣,他已适应了,他甚至认为,这世界本来就应该是吵吵闹闹的,一下子复归平静,反而有点不合情理了。这静谧使他感到恐惧,感到孤独,感到心惊肉跳。他本能地把枪把抓得很紧、很紧,仿佛要把它勒进手掌的皮肉里。

  还会出现奇迹么?矿区武工队会不会从天而降?矿工弟兄们会不会赶来解围?他就这么等下去么?等着被活捉么?活捉之后,敌人会怎么对待他?……

  不敢想下去了,被活捉决不比战死在这里来得痛快,来得轻松。他想:就把这里作为他今生今世的一个归宿吧!瞧瞧,这不坏!并不坏!经三路五号,共产党人的一个小小的据点,一个注定要写在这块土地历史上的门牌号码,他在这里结束自己生命的旅程是值得骄傲的!

  然而,他也感到深深的内疚,是自己的失误,自己的大意,造成了中国共产党一个基层组织的灭绝,作为这个基层组织的负责人,他对不起党,对不起壮烈牺牲的同志们,对不起曾经冒着生命危险掩护过、帮助过他的矿区的父老兄弟们……

  敌人又扑了上来,他毫不犹豫地将枪膛里的两颗子弹打了出去——可惜,只打中了一个倒霉的家伙。然后,他将发烫的枪口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

  新二十六师——二团以死亡八人,伤十八人的代价,消灭了中共西严矿区地下党,酿造了一个被后人称为“经三路五号惨案”的悲壮的故事。然而,这时候,连那些制造这场惨案的凶手们也不得不承认,他们的好时光过完了,他们的末日即将来临了,他们也得为自己准备后路了。

  望着倒在地上的刘大柱、卜晓丹等十余人的尸体,宋孟春宋大英雄一反以往的英雄姿态,畏畏缩缩地向新二十六师——二团祁团长提出了一个羞涩的要求,他要求党国和国军替他保密,不要把他这位大英雄牵扯到这个血案里去。

  在中国人民解放军强大攻势之下,西严国民党守军惶惶不可终日。十一月十一日,新二十六师委派副师长宋大来为爆炸司令,图谋炸矿,并责令中国公司装运矿井设备,南迁上海。中国公司董事会拒绝炸矿,但,同意南迁。纪家父子电令贺绍基拆迁电厂设施,疏散矿用器材,并派牛苏青赶赴台湾南部选择煤田,筹建新矿……

  消息传出,群情激愤。十一月十四日,千余矿工并几百矿警包围经理楼,反对公司南迁。四乡乡民亦拥入西严请愿,要求公司全部赔偿土地塌陷之损失……

  §第八章

  贺绍基面临着一个严峻而痛苦的选择,不管他愿意不愿意,他实际上已被裹进了一个危险的政治漩涡。

  从感情上讲,他不愿背叛纪氏父子,也不想留在西严和共产党合作共事。他承认,中国公司董事会做出“保留西严,静待变化,选址台南,筹建新矿”的决策是清醒、正确,而有远见的。这么一来,公司既可以继续从事采煤事业,建立新的后方基地,又可以立即使用现存的采矿器材,使之不致闲置废弃。同时,西严矿区不进行爆炸,不管日后形势怎么变化,中国公司都将立于不败之地。形势好转,国军反攻得胜,它可以利用保留下来的西严矿井,迅速恢复生产;国军失败,西严矿区乃至整个中国大陆落入共产党手中,它也可以凭借台南新区立脚扎根,谋求向海外及其它领域发展。

  然而,把董事会这一重大决策付诸实施,却又是极其困难的。首先,国民党决不愿意将一个完好的能源基地拱手让给共产党,新二十六师炸矿的命令是不容违抗的。目前,他虽然以公司的名义做了些疏通工作,拖住了爆炸司令宋大来的后腿,却不能保证他不炸。当国军从矿区撤退时,矿井是非炸不可的。其次,工人们也在显示自己的力量,他们祖祖辈辈以矿为生,既不同意公司撤退,也不同意炸矿。公司南迁要假工人之手完成,工人们不干,拆迁机器、设备的工作就无法完成。还有矿区出现这空前的混乱,四乡农民势必要混水摸鱼。连日来,农民闹事频繁,并且已和失业外工迅速合流。现在,包围经理楼的人流中,就有四乡农民的请愿团代表。

  经理楼是上午十时左右被突然拥入的矿工、乡民包围的。担负着西严煤矿保卫工作的矿警队,根本就没进行阻拦,也没采取任何防范措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拥入了西严煤矿腹地,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包围了经理大楼,后来,他们干脆直接参加进来了。矿警队大队长孙人俊已公开声称:如公司决意撤退,他将和矿警队的弟兄集体辞职。孙人俊和他手下的那帮矿警队员,大都是本乡本土人,和矿工、乡民一样,也要靠西严煤矿吃饭,炸矿、南迁也不符合他们自身的利益。故而,一贯代表公司,和工人们势不两立的矿警们,现在也毫不犹豫地和工人们站到了一起。

  包围经理大楼的人们是冷静而克制的,他们赤手空拳,显然不准备用武力逼迫中国公司就范。他们自己清楚,只要他们不答应,这家煤矿公司是迁不走的,它的命运已掌握在他们手里。开初,他们站在那里,还攥着拳头喊口号,后来,连口号也不喊了,一片片席地而坐,等待着他们的代表和公司进行交涉。

  要求和贺绍基见面的代表共计五人,分别代表了失业外工,机器厂、电厂、土木厂里工,地方农民和公司矿警队。五名代表一走进经理楼,贺绍基便立即答应就公司南迁问题,听取大家的意见。

  代表们提出:一、不论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中国公司都不得接受炸矿命令。二、坚持生产,坚持开工,不得拆迁矿井设备。三、如中国公司不顾各界反对,执意南迁,西严工人、职员、矿警,将要求公司立即发给每人三个月至一年的工薪作为疏散费。四、公司迁移前,需赔清四乡土地塌陷之损失费用。

  这四项要求是致命的,无论如何,公司都拿不出这笔数目庞大的疏散费,更甭说还有四乡农民的土地赔偿费。这无疑是一种反对公司南迁的要挟手段。

  贺绍基没有立即表态,仅仅答应考虑。他劝代表们动员请愿的人们先回去。代表们不同意,要求立即答复。贺绍基无奈,只得后退了一步,提出:给他一个小时的单独考虑时间,然后答复。代表们同意了。

  贺绍基回到自己的办公室,身体和精神同时垮了下来。他万万想不到,他惨淡经营了两年零十个月的西严煤矿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他万万想不到,自己又面临着一次灭顶之灾!他曾把自己事业的希望寄托在国府和中央身上,却不料,国府和中央竟这么软弱无能,把一场本可以打赢的战争搞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这个整天嚷着要保护实业的国民政府,竟也会向中国公司发出炸矿指令!

  他对共产党的成见,就在于共产党炸毁了那座耗尽了他心血的二号大井。现在,国民党在自己战败时,也下达了这种可恶的指令!因此,他也明白了一个道理:战争,是冷酷无情的,战争的双方都是以自身的需要为行动依据的,需要,在战争中永远是第一位的!只要战争需要,主宰战争的人们可以把一个繁华的都市化为废墟,可以把波涛汹涌的江河扒开缺口,自然,也可以炸掉一座小小的煤矿。战争的失败者永远是,也只能是千千万万个无辜的民众。

  自民国二十七年台儿庄会战爆发,西严煤矿已经进行了两次爆炸:一次是中国公司自己亲手将它炸毁的,一次是共产党将它炸毁的。现在,又轮到了国民党。难道西严煤矿的命运永远和那惊心动魄的爆炸紧紧联在一起了么?

  和公司董事会,和广大矿工、职员、矿警一样,他也反对炸矿!三号大井马上就要最后完工,这是他毕生的一个杰作呵!让他眼见着这个杰作在他手上再次化作废墟,是他无论如何不能容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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