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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第十五章

  刘方也老了,无情的岁月在他那方正的脸上刻下了一道道纵横交错的皱纹,尤其是额头上,那皱纹更加显眼,深深的,宽宽的,象几道不规则的犁沟。白发已悄悄爬上了他的头顶,侵占了他的鬓角。他已有些发福,胳膊、腿粗了,肚皮被丰富的脂肪顶得微微凸了出来。

  韦黑子却又黑又瘦,脸上的皮肉松弛拖沓,扁头已明显的看得出一个高,一个低,背也微微有些驼了。他觉着,他站在高大、丰满的刘方面前,显得很渺小,就象一匹瘦弱的老马站在一只成年的大象面前。他竟有了些拘束。

  “坐吧,坐吧,老伙计!”刘方亲昵地拍着他的肩头,将他按倒在松软的沙发上,给他倒了一杯很浓的西湖龙井茶,为他打开了一听铁盒装的中华牌香烟。

  “老韦,会议期间,就住在我家里吧,开会咱们一起走,散会咱们一起回来,好好聊聊,我还专为你留了一瓶茅台酒哩!”

  他有些不安:“这,方便么?”

  “方便!这三间大屋就咱们老伙计俩,你老嫂子到北京出差了,孩子在学校住校,吃啥,咱自己搞!文化大革命中闲了几年,学了几套烹调,你瞧瞧我的手艺吧!”

  “那好!”

  他自然了一些,依稀从刘方那变了形的脸上看到了往日的旧模样。

  他抽出一支中华烟,点火抽了起来。

  “老韦,没想到二十多年后,你又为我们创造了一个奇迹,好哇,我刘方的眼力不差嘛!”

  他嘿嘿笑了,两只眼睛眯成了两道细细的肉弧,肉弧的缝隙里透出一丝喜悦的光泽。刘方没有忘记他,他呢,也没为刘方丢脸,这挺值得乐上一番哩!

  “不过,不过……我总觉着,这二三十年我没干什么,也没干出点名堂,想想有点愧,觉着对不起你的培养哩!”他轻轻地由衷地说。

  “哈哈哈……”

  刘方爽朗地笑了,这笑声就象许多年前那样年轻,那样豪迈。

  “你还惦记着当矿长哇?我的同志哥哟,这事我也思索了许多年哩。那时,我们都太幼稚了!现在,事过二十……唔,是二十几年?哦,二十八年,事过二十八年之后,我要补充一点:当家作主是一个大的概念,并不是每个工人都要做矿长,做工程师的。做矿山领导者的,只能是我们工人中的一小部分……”

  “是的!是的!”他喃喃着,“这道理我早已明白过来了。”呷了口茶,沉思半晌,他又说:“我想过了,想过许多回了,我是土命,一辈子注定要呆在地上的。”

  “哦?”刘方颇感兴趣地问,“那,我又是什么命呢?”

  “你是水命,共产党的大太阳一照,你就从土里升腾起来,变成了云。嘿嘿!”

  刘方又笑了:“可这云还会变成雨,重新落到土地上哇!文化大革命中,我不就倒了霉,在黑圪垯沟游斗时,你不还给我送过成鸭蛋么!我的同志哥哟,你这比喻不恰当,可挺有意思,能使人明白一个道理:我们的干部,即使升到了看不见的云端里,他们的根基还在大地上,在组成大地的那些人们的心里!”

  这一天,他们谈得很投机。韦黑子把他想不通的许多问题一个个提了出来,向他一生中最尊敬的这位党的干部请教。他向他谈起了李杰的警告,工人的埋怨。

  刘方皱着眉,不停地抽烟,听着,想着,在屋里来回踱步。待他说完,手一挥道:“十年了,我们的历史在最最革命的喧闹声中惊人地倒退着,倒退了二十年!工厂不冒烟了,煤矿不出煤了,我们最勤劳的工人闲懒了,闲散了,闲垮了,这懒散成了一种可怕的惯性,无休止地向前滑动,而在这时候,你站了出来,就象一九四九年在那低矮的煤洞子里拉拖筐一样,你用一个奇迹证明了一种精神,这难道应该否定么?这次你和李杰同志的争论,决不能等同于那场关于机械化的争论,这是两码事!就现在来讲,每个人从井下多带出一捧煤都是好的!百废待兴,有多少工厂在等煤、盼煤呀,我的同志哥哟!”

  “工人的情绪是不奇怪的。闲惯了,猛一上劲,总要叫几声的。可你放心好了,他们是世界上最好的工人,砍了他们的头,他们也不会造共产党的反。”

  他的眼睛明亮起来,仿佛心里拨亮了一盏灯。他踏实了,有勇气,有信心了,他要把刘方的话带回去,讲给李杰听听,打消他的顾虑。

  可是,当他离开省城的时候,心里仍觉得有点空。该问的都问过了,为着什么呢?……

  §第十六章

  风沙平息的当天,老人病倒了,发烧,呕吐,躺在床上不能动弹。他艰难地喘息着,喉咙呼噜作响,头上挂着汗珠。象每一次病倒一样,他首先感到心虚气短,坠在气管上的两片肺叶象两片黑石头,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两天了,老人在断断续续的高烧中迷迷糊糊过来了。在这两天里,老人脑子里已失去了白天和黑夜的概念。睡过去时,便做梦,一个梦接一个梦;睁开眼,那许多年前的往事便一古脑地涌到面前。往事与梦没有明显的界限,有时,梦中揉进了往事,有时,往事带上了梦的色彩。

  人的一生,多象一个五光十色的梦哟!

  有几次,老人觉着自己要死了,仿佛一口气上不来,就会永远睡过去。他感到孤独,第一次希望身边有个人,哪怕是一个陌生人,只要能静静地坐在他身边,让他看到他的面孔,听到他的心跳,感到他的存在,他就会踏实得多。然而,没有,整整两天,没有一个人到这片荒郊上来。

  平常,每个星期都有人到他这儿来,镇上的老收汇员,剃头的黑老张……早两年就更多喽,很多人到这里淘炭哩!这里四处铺垫着煤矸石,矸石里夹了不少煤,人们便在这里四处刨坑,引出废井里的水淘洗含煤的矸石,很有几个发了财哩!大矿撤走之后,这里至少又喧闹了两年,直到今天才真正平静下来。

  人们不知道,它肚子里还藏着宝哩!

  老人知道。所以,他不能走,也不能死,他还要给那个年轻的镇委书记当顾问哩!

  第三天,老人的病竟奇迹般地好了起来。他觉着饿,饿得心慌,便擦着火柴,点燃了炉灶,蒸了一锅喷香的米饭。

  杳无人烟的荒野上升起了一缕缕炊烟。

  就在这天,年轻的镇委书记又一次来到了这块废墟上,陪他一起来的,还有主管工业的副镇长和工业局的局长。

  一见面,年轻的镇委书记便告诉老人:“重新开采黑圪垯沟的计划,市里批了下来,同意头一年贷款二百万元,省煤炭局刘方书记也同意就近从大煤矿调拨一些旧设备先给我们用。”

  镇委书记还告诉老人:“刘方书记还提到了您,说是要抽空来看望你呢!嘿,我说咋这么面熟,您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韦黑子呀?!”

  “大名鼎鼎”?老人苦笑了一下,心里一阵凄凉。假如不是他的大名鼎鼎,黑圪垯沟煤矿说不定如今还活着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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