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周梅森 > 荒郊的凭吊 | 上页 下页


  “三个月前,我们接管了这个煤矿,从那一天起,这个煤矿就属于人民,属于你们了!你们要把它当作自己的财产来看待,就象你们分到的牛,分到的地,你们舍得把它扔掉么?你们不心疼么!”

  “我的同志哥哟,现在,你们是矿山的主人,将来,是国家的主人,你们当中的弟兄,也许将来要做矿长、矿师的,失去这个机会,你们不后悔么?”

  “当然,挖煤,是有一定的危险性的,我不隐瞒这一点,可这正是我们的骄傲,我们的光荣!它是英雄好汉的事业,熊包、软蛋、毛毛虫干不来。好了,愿意走的可以走了!”

  那声音消失了,就象一掬清泉浸入了焦渴龟裂的土地上。就这样,他在黑兄弟身边结识了第一个共产党人。他明白了,共产党是要扶植他当家作主的。刘方讲完话之后,还是有几十个人跑掉了,他却毅然留了下来。他要用一个年轻男子汉的力量和热血,和这个吞噬了他父兄生命的黑兄弟较量一下,让他看看挺起了腰杆做主人的那些人们的力量。

  他在黑圪垯沟煤矿职工花名册上,申报了自己的名字:韦黑子。

  刘方闻讯赶到报名处,劝他回家,并将一张盖了矿区军管会公章的通行证交给他,恳切地说:“走吧,兄弟。你和他们不一样,你不该再留在这里。你的父兄为了我们的解放战争,牺牲在这深深的矿井下了。你们这个家庭已为我们的事业作出了自己的贡献,我们不能再留你了,回去种地吧,那也是一种光荣的劳动。”

  这是他第一次面对面看着刘方。

  那时的刘方多年轻,多英俊!二十多岁,一身合体的军装,军帽上嵌着一枚带八一标志的红星,红星在阳光下闪光。他那方方正正的脸上凝聚着献身事业的热情与虔诚,两只圆圆的大眼睛象两团燃烧的火,具有一种真理的感召力。那时候,皱纹还不敢窥视这张年轻的面孔,白发还没有在这颗年轻的头颅上立脚,这个健壮的躯体上充满了生命的活力,充满了向上的精神,充满了一个共产党人的朝气。

  刘方看着他,等待他的回答。

  他也看着刘方,以一个年轻庄稼人的全部聪明才智,揣摸着、研究着这个笑呵呵的年轻军人。

  那时节的他,可够土气的。上身穿了件蓝粗布对襟小褂,小褂外边套了件开了花的破马甲。下身是条从战场上捡来的破马裤,裤腰上、腿弯上都有子弹钻出的窟窿,粗针大线钉着蓝布补丁。脚下是双磨透了底的破草鞋。面孔上也很有些泥土气息哩!脸皮黑红,黄软的头发紧贴着头皮,垂到脑门上,两只眼睛圆圆的,凸凸的,嘴唇宽而厚,整日抿着,象一个不太听话的小牛犊。

  “不,刘营长,我不走!”

  “为啥子?”

  他头一拧:“我不是熊包、软蛋!”

  “哈哈哈……”刘方笑了,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我这不是说你的,我的同志哥哟!”

  “反正……我不走了!”

  “不怕婆娘想你?”

  “我没老婆。”

  刘方踱着步,沉思起来,手指弹着腰间的皮带。

  “好吧,不走就不走吧,留在军管会干个公务。”

  “不,我要下窑挖煤!”

  刘方惊讶了:“为啥子?下窑好玩?我的同志哥哟,那里也是前线,也有流血牺牲。我还是那句话,你们付出的已经够多了,我不能……”

  “不!刘营长,我……我……”

  粗大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咽下了后半句话。

  刘方笑眯眯地看着他,两只眼睛里透出一股值得信赖的光泽。

  “我……我要当矿长!”

  他胆怯的、羞涩的,然而又是那么明确、那么自信地吐出这么一句话。

  刘方愣了一下,继尔,扑过去搂着他的肩头,紧紧拥抱着他,摇撼着他,使他感觉到另一颗年轻的心的激烈的搏动。

  “好哇,好哇,我的同志哥!你会成为矿长的,会的!好好干吧,让我们在这块黑色的土地上大显身手,把新中国装点得一片光明!”

  多诚挚的感情!多炽热的话语!听上一回,能让你记上一辈子。

  然而,后来呢?后来……

  后来,他睡着了,迷迷糊糊蹲在门口的木墩子上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了当年那个年轻的军代表,梦见了他第一次下窑时的许多情景,这情景已被记忆的雕刻刀深深刻在了他大脑的皮层上,形成了他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环,使他想忘却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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