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周梅森 > 荒郊的凭吊 | 上页 下页


  老人摇摇头,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退休喽!”

  “哦?!”

  年轻的镇委书记有些困惑了。他断定老人心里有自己的秘密;他的眼睛从来没有欺骗过他。老人为什么不随煤矿一起撤走?退休以后为什么不荣归故里,安享晚年?他没有家么?没有妻子孙儿么?他为什么要厮守这块荒郊?

  他没有再追问下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这些秘密有的要对一切人隐瞒,有的要对一部分人隐瞒,有的会被秘密的所有者带进坟墓,变成永远的秘密。他决定和老人谈谈这片荒郊,这片风沙。

  然而,没容他开口,老人先开口了:“年轻人,你是干什么的?咋跑到这儿来了?”

  年轻的镇委书记笑了笑:“我是刚调来的镇委书记,想和大伙儿一起治治这害人的风沙哩!”

  “哦?!这是好事!”老人吐着烟雾道,“这风沙确实害人哩!刮起来昏天黑地,能埋住人!”

  “往日也是这样么?”

  “往日,嘿,往日!”老人的眼睛亮了起来,仿佛燃起了一堆火,突然记起了一个荣华富贵的梦,“往日不是这样。那工夫,这矿西、矿北栽着三道防风林,地下抽上来的水日夜往排洪沟里灌,风沙,哼!它敢发威?告诉你,小伙计,风沙是狗性,怕人,有人就没风沙,有风沙的地方准没人!”

  镇委书记心中不由一震,他从老人的眼睛里似乎看见了点什么,好象是一个谜的谜底,一个很难一下子用语言表述出来的谜底。他突然觉着老人很面熟,好象在哪里见过似的。然而,他在心里很快将这个念头否定了。他怎么会见过他呢?调来工作之前,他从未到过这个小镇,甚至没听说过它。

  “是呀,老人家,当初真不该砍那防护林!”

  “谁能阻止得了呢?黑圪垯沟要撤了,就象地球要爆炸似的,谁不眼红心黑?开头还是偷偷地砍,后来,镇上的木工厂开着卡车去伐!唉,那时候,那时候的事……”

  “老人家,您给我好好地讲讲!”

  这天,年轻的镇委书记和老人聊得挺开心,挺投机,中午,还在老人那里吃了一顿饭,喝了半瓶西河大曲。书记向老人谈了自己治理风沙的种种设想和计划,并建议老人在日后打开废井时,做个泵站管理员。

  提到打开废井,老人激动了,嘶哑着嗓门喊了起来:“你们为什么光抽水不采煤?这地下有煤呀,还有好多、好多的零散煤呀!大煤矿不好采,小煤矿能采,能再采个十年、二十年。我要是年轻二十岁,我就打头干!”

  老人脸上充满了血,脖子上凸起了根根血脉,握杯的手发颤。

  “这井下有现成的巷道,有现成的通风、排水系统,有下料、运输的斜井、直井……黑圪垯沟没死,它还能活上好些年头哩!”

  “好!”年轻的镇委书记拍案而起,“老人家,您为我们这个走下坡路的小镇指出了一个前程,一个比卖大碗茶更有如息的前程。大煤矿撤走以后,咱们这个小镇便失去了靠山,日渐着往下滑了,搞编织业,咱们没有技术力量,没有原材料;搞小工业,咱们没有能源,可咱们得在这个地球上生存下去呀,为什么咱们就不能也掏掏地球呢?”

  镇委书记又将杯中倒满酒:“来,老人家,为您老的建议,为咱们小镇的再一次繁荣中兴,干杯!”

  老人将酒一饮而尽,笑道:“您甭喊我老人家,我还不老,今年还不到六十岁呢!”

  “那好哇,赶明儿,这黑圪垯沟小煤矿开了张,我就请您做第一任矿长,带着咱们的待业青年好好干上一番。”镇委书记开怀大笑,“来,老矿长,我敬您一杯!”

  老人怔了一下,想站起来却没站稳,身子晃了一下,又坐下了。他愣愣地望着年轻的镇委书记,眼前一阵昏花,片刻,他缓缓地摇了摇脑袋,黑青的眼眶竟有了些湿润。

  “甭喊我矿长,我……我当不了!”

  “老人家,您……您怎么啦?”年轻的镇委书记有点愕然。

  “没啥,喝酒吧!”老人一仰脸,将自己面前的一盅酒喝干了。

  “哦,对了,还忘了请教您老的大名呢!”

  “哦?嘿嘿,随便叫好了,老人家,老头,老家伙,老树根,随便!”

  “只是甭叫矿长!这怪老头!”镇委书记心里说。

  “好吧,老人家,有一天,咱小煤矿开张,我就请您做个老顾问;这个忙您总要帮一下吧?”

  “当然!”老人道,“我不信咱黑圪垯沟就这么死了;我就等着这一天呢!”

  傍晚,年轻的镇委书记告辞了,老人将他送下了西斜井的长坡。年轻的镇委书记转身向他挥手,突然发现老人挂着泪的眼里,凝聚着一种执著的期待。他期待什么?难道仅仅是重新开采这座报废的煤矿?他也许在这儿工作了一辈子,这里埋葬了他的青春,他的理想,他的梦,他期待着开发他的梦?他期待着重新开始一个男子汉的好时光?

  镇委书记的血管里涌动着许多欢腾的酒精,热烘烘的脑袋里飞出了许多带着酒精味的奇异念头。他突然发现,自己很有些艺术感觉哩,似乎能作一个介乎于二流与三流之间的作家。哪座废墟没有自己的故事?一座煤矿废墟的故事,则必定是一个男子汉或一群男子汉的故事。可这会是一个什么故事呢?这故事从哪儿开的头呢?

  老人还站在长坡上,他身后吊着一轮血红的夕阳,仿佛他和夕阳在这一刻都静止了,凝固了,组成了废墟的一部分。

  长空中飞过几只孤雁,给这片废墟平添了几分孤寂,几分荒漠,几分哀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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