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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迎聘的各式轿子塞满门前的刘举人街,马二爷特为她做的八抬大红缎子的花轿进了门,喇叭匠子、礼仪执事站了一院子,鼓号齐鸣,场面也实有几分像打仗。

  麻五爷算是大媒,极早便坐着蓝呢大轿来了,带着徒子徒孙几十口子,闹腾得整条刘举人街沸沸扬扬,后来,又到卜守茹房里闹,还捏了卜守茹的手。

  卜守茹知道麻五爷的歪心。

  这无赖两家来回跑着撮合这门亲事时,就想占她的便宜,还口口声声称自己是她娘家人。

  卜守茹觉着日后用得着麻五爷,总不愿得罪,就一边让人绞脸、梳妆,一边笑着对麻五爷说:“五爷,你得放尊重点,这是我娘家,你不但是个大媒,也说是我娘家人哩!”

  麻五爷涎着麻脸道:“咱还没说定呢,我算你娘家啥人?”

  卜守茹反问:“你想算啥人?”

  麻五爷道:“算个哥吧!”

  卜守茹说:“这不亏了你?你这么大个人物,咋着也得算个娘家叔吧!”

  麻五爷乐了:“嘿,你卜姑娘抬举!”

  说着,又用脏兮兮的手去摸卜守茹的脸。

  卜守茹实是无可忍耐,把麻五爷的手拨开了,道:“做叔就得有个做叔的样子!”

  麻五爷说:“哟,娘家叔摸摸自己侄女的脸就没样子了?啥话呀!”

  又嘿嘿干笑着说:“马二那老小子不好对付哩,日后你这妮用着叔的地方多着呢!”

  卜守茹知道这是实在话,便道:“那是,我爹不中用了,我眼下也只有你这一个娘家人了,不是你这么操心费力,只怕也没这门亲事呢!”

  麻五爷说:“你这是骂我,我知道你不喜这门亲事。”

  卜守茹笑道:“谁说我不喜?我偏就喜这门亲事呢!五爷,你候着,回门那日我谢你一桌酒。”

  麻五爷头直点:“好,好,我就候着了,到时吃不上酒,我就吃你!”

  卜守茹只当没听出麻五爷话中的话,又说:“往后呢,也少不了要打扰你。你可不兴推的哟,这门亲事你给我作了主,我就赖上你了……”

  麻五爷哈哈大笑:“好,好,能被你这丫头赖上,也是我五爷的福份!有啥事,你只管找五爷我!”

  父亲那当儿是忧郁的,脸面上却作出欢喜的样子,陪着马二爷派来的娶亲太太说话、喝茶,还时不时地用独眼向里屋看,卜守茹弄不清这废人是想把自己的亲闺女多留一会儿,还是想把亲闺女早点打发走?

  马二爷知道父亲废了,不能再和他斗了,加上又有麻五爷和五爷徒子徒孙的压力,就信守了承诺,把原想在石城大观道以西设置轿号的主意打消了,请麻五爷和几个头面人物做中人,和父亲言明:六礼成就之后第三日,闺女回门,西城三十六家轿号重新开张。

  卜守茹因之便想,父亲大约是想她早走的,这乡巴佬肯定已在想他即将开张的轿号了,这真好笑……

  自然,这日卜守茹也是挂记着巴哥哥的。

  巴哥哥那夜走后再没来过,死活不知。

  卜守茹算着巴哥哥这日会来,哪怕为见她一眼也会来的。

  因而,一直拖着,等着,和麻五爷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全然不顾父亲和马家迎亲主仆的不快,还老向门外瞅。

  待得临近中午,实是无了指望,卜守茹才出了里屋,到得正堂,面对瘫坐在太师椅上的父亲,木然磕了头,起身上了八抬红缎大花轿。

  大花轿在炮仗鼓乐声中轻起,城堡也似的沿刘举人街,上天清路,绕大观道,一路东去。

  花轿最前面,有金瓜钺斧朝天镫、飞虎旗,还有借来助势的红底黑字的肃静回避牌。其后四锣开道,四号奏鸣,十六面大鼓敲响。鼓队后是唢呐队,唢呐队中不仅有唢呐,还有笙笛和九音锣。然后是两对掌扇,两对红伞。最后才是卜守茹乘的轿子。

  卜守茹坐在轿里,看不到轿外壮阔的场面,却能感到那场面的非凡,她觉着自己配得上这种非凡。

  许多年过后她还说,在那日的轿里,她已知道自己能成事了,总认为飘在街上的轿子全是她的,全是。

  喧天的鼓号声震颤着石城腐臭的空气,也吵得卜守茹耳朵疼。卜守茹便想起了八岁进城时的那乘冷清的孤轿。

  那是小轿,两人抬,前面是巴哥哥,后面是仇三爷。

  仇三爷老扯着嗓子唱《迎轿入洞房》,没头没尾。

  仇三爷不唱时,便很静,只有轿杠响,脚步响,还有耳边的风声。

  风是从山耪上吹来的,带着花香味。

  小轿没遮拦,四处看得清,远地是山,是水,近前是巴哥哥的背。

  巴哥哥抬轿抬得热,把小褂搭在肩上,光着背……

  更惦念巴哥哥了,一时间甚或忘了自己已经出战,只记着巴哥哥,还在心里恨恨地骂,骂巴哥哥黑心烂肺。一边骂,一边又骗自己,心里对自己说,她坐的花轿,身前的仪仗,身后浩浩荡荡的小轿、差轿,都不是去的马家,而是去的巴哥哥家。

  巴哥哥的家在山后,她知道。

  巴哥哥说,娶她时,一定回山后,让山后的父老族人都见见她。

  她当时还不愿呢,说:“又不是耍猴,有啥好看的?!”

  现在,真想到山后,和巴哥哥一起去,让巴哥哥拥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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