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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


  汤平已记不起自己当初的承诺了,笑问:“嫂子,我到底许过你什么?”

  孙成蕙饱经沧桑的眼睛黯淡下来:“汤书记,您真记不起来了吗?”

  汤平苦笑着摇头说:“嫂子,你说吧,说过的我都认账。”

  孙成蕙这才叹息般地说:“一九六三年,在安徽建安煤矿我下放时您说过,党和国家不会亏待自己的儿女,国家经济形势一旦好转,还会把我们敲锣打鼓接回来,尤其是像我这种转业军人、党员同志……”

  汤平这才恍然大悟。

  孙成蕙眼里滚出了泪:“可汤书记,您忘了,说过的话都忘光了……”

  汤平坐在沙发上怔了好半天,才缓缓立起身,走到孙成蕙面前,恭恭敬敬地给孙成蕙鞠了一躬:“成蕙同志,为这不该遗忘的承诺,我……我向您道歉!”

  孙成蕙含泪摆着手:“汤书记,您也别道歉了,我知道您!您和我们家存义一样,太忙,太忙……”

  汤平紧紧握住孙成蕙的手:“再忙,也不能忘了您孙成蕙这样的好同志啊!成蕙同志,您放心,这件事我们今天就办,局里马上派人到安徽建安煤矿调您的档案,给您落实政策,恢复工作!”

  孙成蕙说:“汤书记,我在局中当过好多年代课教师,如果恢复工作,我还想到局中教书,不知组织上能满足我这个愿望么?”

  汤平郑重其事地说:“成蕙同志,我代表组织答应您!”

  一个月后,孙成蕙如愿站到了局中讲台上。

  这一天真像做梦一样,直到一步步走向讲台了,孙成蕙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从今天开始,她不再是候缺的代课教师了,重又正式回到了学校,回到了孩子们中间。从一九五六年离开北京红光中学算起,她离开教学岗位二十四年了;从一九六一年下放离职算起,她离开工作岗位也已经十八年了。

  在讲台上放下课本和教具,望着教室里一双双明亮的眼睛,孙成蕙眼圈红了,禁不住想起了当年的文化速成中学,当年的红光中学,还想起了在红光中学给初三(2)班同学们上的最后一课……

  这一切必须感谢汤平,汤平虽说遗忘过承诺,最终还是履行了承诺。

  为此,刘存义对汤平说:“汤书记,为成蕙的事,我得谢谢你!”

  汤平没当回事:“这话就别说了,我这又不是徇私情,也是按政策办事嘛!”

  当时,汤平正带着局里的人在红旗矿检查工作,刘存义陪同。

  简单的道谢话一说完,接下来两人仍然是唇枪舌剑。

  汤平说:“存义,我知道,你对我是苦大仇深呀!”

  刘存义说:“我敢吗?你是局领导,我这几年一直努力学着摆正关系嘛!”

  汤平说:“算了吧,你!我能领导得了你?整个阳山矿务局,谁不知道你这个老资格的矿长?谁不知道汤书记最怯刘矿长!”

  刘存义说:“哎,不对吧?我咋听到的和你不一样?都说刘矿长最没用,只会低头拉车,不会抬头看路,所以不像汤书记呼呼直往上面进步……”

  汤平说:“存义,苛刻了吧?别人不了解我,你应该了解我‘文化大革命’时,我并不是想跟风,也并不是存心想卖你!你想呀,毛主席亲手发动的运动,咱不从积极的方面去理解能成么?那时谁敢相信自己呀!”

  刘存义说:“那是,相信自己决没有好下场!”

  检查完工作,一起吃饭时,汤平说:“上瓶酒,要好酒!”

  刘存义说:“汤书记,接待本局上级领导不准上酒,这可是你制定的。”

  汤平说:“刘矿长,我说过这瓶酒要你红旗矿掏钱了么?是我请你!”

  刘存义有些窘了:“别,别,你是领导,又是客人,还是我请你吧!”

  汤平笑了:“老伙计,你到底请我喝酒了?好,那我就不客气了!”

  毕竟是老伙计,半瓶酒下肚,刘存义受了感动,拍着汤平的肩头说:“老汤,你这家伙何必呢,我是倔种,你别理我就得了,还真把我当个人了?!”

  汤平也动了感情:“我敬的还就是你这种倔劲!来,老刘,为我们这对老伙计在安徽那些艰难而美好的日日夜夜干杯!”

  刘存义端起杯:“老汤,也为你的宽厚和胸怀干杯!”

  这日,刘存义喝醉了,是被汤平亲自送回家来的,汤平自己也站不稳了。

  看到当年这对老搭档、老伙计的友谊得到恢复,孙成蕙激动地流出了眼泪。

  含着眼泪,孙成蕙冲着汤平和刘存义又笑又数落:“看你们这老哥俩,喝成什么样子了!啥形象呀!你们以为你们还是当年呀,你们还年轻呀……”

  §第六十五章

  孙成伟和刘敢斗的生意越做越红火,开在矿东门大街上的“上海服装”摊成了众人瞩目的所在。从一九八〇年起,红旗矿的服装潮流就完全由孙成伟和刘敢斗共同引导了。孙成伟摇身一变,成了“地地道道”的上海人,开口就是“阿拉”,闭口就是“侬”,号称自己是上海的服装世家,其家族一百年来专以美化人类生活为己任。刘敢斗嘴里更没有真话,啥谎都敢撒,在上海小摊上十块钱三件收来的劣质短袖衫,愣敢说是流行时装,愣敢五十元一件往外卖,竟也卖出去不少。

  这期间,甥舅之间的矛盾斗争也层出不穷。用孙成蕙的话说,这甥舅二人是“既狼狈为奸,又内讧不已”;用刘存义的话说,则是“大狗小狗狗咬狗”。不过,当时这甥舅二人的矛盾斗争尚未涉及到领导权问题。刘敢斗那时还没有夺取孙成伟领导权的实力和野心,斗争的焦点很不集中,颇有点“意识流”的味道。

  这日早上又要出摊了,孙成伟背着一个大包提着一个小包,照例在院子里吆喝刘敢斗:“敢斗!敢斗!快点,你还磨蹭什么?看看都几点了,还做生意么!”

  刘敢斗在屋里对着镜子换好一身漂亮衣服,嘴里嚷着,来了,来了!一跑出来就乐滋滋地问:“哎,舅舅,你看看,我今天穿这身衣服好看吧?”

  孙成伟只看了一眼,便心疼地大叫起来:“刘敢斗,这可是身高档服装,进价就六十多块!你咋自己先穿了?咋卖?咋哪件高档你穿哪件?卖不动算谁的?!”

  刘敢斗照例斗争:“你叫什么叫?啊?我啥卖不出去?卖不动算我的!”

  孙成伟没好气:“当然算你的!快走!”说着,把手上的一个包递给刘敢斗。

  刘敢斗根本不接:“舅舅,你自己拿着,别弄皱了我这身高档服装!”

  孙成伟很不高兴:“小姑奶奶,您老是去做生意,还是去逛街?”

  刘敢斗甩手走在前面:“你叫什么叫?一点绅士风度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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