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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孙成蕙也怔住了,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哥,是……是你!”

  孙成伟乐了:“可不就是我!”

  跃进惊奇地看着从没见过的孙成伟。

  孙成蕙便说:“快喊舅舅,这是你舅舅!”

  跃进甜甜地叫了声:“舅舅!”

  孙成伟抱起跃进:“好,好,小外甥,让舅舅猜猜你是谁?是小三对不对?”

  跃进认真地说:“舅舅,我叫跃进!”

  孙成伟忙打开身边的旧皮箱,掏出一盒高级点心递到跃进手上:“给,跃进,真正的桃酥,不是糖精做的,是糖做的。”

  跃进狼吞虎咽地吃点心时,孙成蕙才问:“哥,你咋找到这里来了?”

  孙成伟看看桌前一胖一瘦两个顾客,说:“回家再说,回家再说吧!”

  跟着建安矿的运粮车回到家,孙成伟才对孙成蕙、刘存义和母亲说了,因为自己改造得比较好,就减了一年刑,提前释放了。说罢,还补充了一句:“其实我也知道,他们放我也是为了省点粮食。”

  刘存义狐疑地问:“大伟,你真改造好了?”

  孙成伟道:“那是,那是,我现在见到电线杆子都鞠躬,见了小狗都微笑。”

  刘存义哼了一声:“大伟,就冲着你这话,我看你就没改造好……”

  邹招娣不高兴了,说:“存义、成蕙,你哥到这儿来,不就是为了看看我么?政府都放了他,你们就别再审他了好不好?”

  孙成伟却不当回事,笑嘻嘻地道:“妈,您别这么说,审就审呗——我来看您不错,也想在存义这里谋份工作哩。”

  孙成蕙怔了一下,说:“哥,像你这种情况,工作恐怕难安排吧?”

  刘存义叹了口气,也说:“经济要全面收缩,矿上的在职职工都要下放哩。”

  孙成伟说:“存义,你不是当着矿长吗,给我找点活干总还是容易的吧?你放心,我知道现在不是往天了,我也不求上进了,就想找个地方吃饭,别饿死就行。”

  孙成蕙这才说:“哥,你不要急,先住下来歇歇,我们再想办法吧!”

  孙成伟又乐了:“好,好,办法总比困难多嘛——这话是我在火车上学的。”

  这时,天已黑透了,孙成蕙招呼一家人吃饭时发现援朝和胜利都不见了。

  邹招娣说:“肯定是被存义吓跑了。”继而,又埋怨刘存义下手太狠。

  刘存义气又上来了:“我就是这么抽援朝,也没把援朝抽改嘛,他嘴还硬!”

  孙成伟说:“天这么黑了,还是出去找找吧?”

  刘存义摆摆手:“不用,让矿广播站给我广播一下!”说着,拿起了电话,“给我接矿广播站。矿广播站吗?我是刘存义。给我广播一下,让我家刘援朝和刘胜利这两个小混蛋给我滚回家。说清楚,我的政策是优待俘虏,主动回来宽大处理,被我抓回来,我揭他们的狗皮!”

  女广播员在电话里笑了,说:“刘矿长,我在广播里不好这么说吧?”

  刘存义道:“就这么说!给我多吆喝几遍!”

  没多久,外面高音喇叭的广播声便响了起来:“刘援朝、刘胜利两位小朋友,请你们马上回家。你爸爸的政策是优待俘虏,如果你们回家承认错误,你爸爸一定宽大处理;如果被抓回来,你爸爸要加倍从重处罚。刘援朝小朋友,你爸爸特别提醒你注意自己的屁股……”

  然而,不论广播里怎么吆喝,刘援朝和刘胜利这夜就是没回家。兄妹俩和那个凤阳小姑娘盼盼竟在矿西门内大跃进时代留下来的一座废弃的土高炉里睡了一夜,气得刘存义骂不绝口,让矿保卫科值班同志帮他找孩子,也害得孙成蕙一夜没合眼。

  §第四十一章

  孩子没踪影,刘存义早上起来却照常去下他的井,孙成蕙心里不满,嘴上却不好说什么,只得拖着沉重的身子在矿内矿外继续找。孙成伟自告奋勇,想陪孙成蕙去找,孙成蕙却怕哥哥和矿保卫科的人照面,给刘存义带来不好的影响,没同意。孙成伟便留在家里和母亲邹招娣唠起了家常。

  许多年不见,母亲苍老多了,已十足是个啰里啰嗦的老太婆了。据母亲唠叨说,他判刑入狱后,大妹夫田剑川也为自己的坏脾气吃了不少苦头,到一九五七年反右时,头一批戴上了右派的帽子,先是劳动教养两年,去年下放到这里的红星公社监督劳动了,大妹孙成芬只好跟过来到县农机厂当了工人。

  邹招娣叹息着说:“倒也好,咱一家人又聚在安徽了!”

  孙成伟听罢,一点不为妹妹和妹夫难过,反倒有了些压抑不住的兴奋:“妈,照你这么说,追求进步的田剑川现在也和我一样反动了?!”

  邹招娣抹着泪:“谁知道反动不反动?反正是没个好呗!哦,还有比你们更倒霉的呢,你六婶周秀玉也成大右派了,说是她为演员的青春请命,写了一个什么反动剧本,还反党。反对他们的党委书记,都上了报纸!你六叔和她打了离婚!”

  孙成伟愣住了,过了好半天才叹息道:“我六叔可真能做出来!”

  邹招娣说:“这你别怪你六叔,离婚是你六婶主动提出来的。”

  孙成伟悻悻地说:“那六叔也不该答应呀,他这人就是六亲不认!”

  邹招娣没接孙成伟的话茬,自顾自地说:“大伟,和你说实在话,眼下这世道我是越来越看不懂了。你倒霉是因为自己下作,剑川和你六婶没下作,该倒霉还是倒霉。前两年农村吃饭都不要钱了,说是要进入共产主义了,可这一转眼,就自然灾害了。你说怪不怪……”

  正说着,满脸乌黑、一头草屑的刘胜利进了门,进门就问:“姥姥,我妈呢?”

  邹招娣忙放下手上正撕着的干榆树皮,一脸惊喜地站了起来:“哎呀,胜利,你这个小祖宗,可回来了!你哥呢?他在哪?还不叫他回来?你妈都急死了!”

  刘胜利说:“姥姥,叫妈妈来和我谈判吧,我是哥哥派来的谈判代表……”

  孙成伟说:“舅舅先和你谈判好不好?你带我去找你哥哥,我就给你糖吃。”

  刘胜利眨着眼问:“你给我几块糖?”

  孙成伟说:“五块糖好不好?”

  刘胜利手一伸:“十块!”

  孙成伟答应了:“好,十块就十块。”拿出十块糖给了刘胜利,“走吧!”

  刘胜利却不走,剥了块糖在嘴里吃着,又说:“舅舅,你得帮我们讲话。”

  孙成伟连连应着:“可以,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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